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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明月》这部小说以关山脚下的一座百年老堡子——和家堡子为故事源起之地,围绕和家大院里的藏宝,展现了“和、程、王、刘”四大家族的恩仇兴衰。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的会州关山脚下,以主人公程宴秋的成长历程为脉络,通过程宴秋的坎坷命运,揭示了民国时期社会的黑暗动荡、百姓贫困潦倒,逼良为匪;揭露了人性的贪婪和虚伪,为了个人私利,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小说塑造了梦魇中愤恨索债的和家老太爷,财大气粗又显仁义的和家堡子新主人程富堂,老谋深算共同觊觎和家财产而沆瀣一气,与程家明争暗斗的王耀祖、刘法孝,贪婪成性又受人唆使不惜挑拨程宴秋、程宴生兄弟相残相杀的王柏人,心机缜密善于弄权又心狠手辣的刘举才。小说也塑造出了两个不同出身又同样富有爱心、共同心仪...
主角:程宴秋秋月,程宴生 更新:2023-03-27 12: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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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程宴秋秋月,程宴生的其他类型小说《关山明月》,由网络作家“石桥”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关山明月》这部小说以关山脚下的一座百年老堡子——和家堡子为故事源起之地,围绕和家大院里的藏宝,展现了“和、程、王、刘”四大家族的恩仇兴衰。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的会州关山脚下,以主人公程宴秋的成长历程为脉络,通过程宴秋的坎坷命运,揭示了民国时期社会的黑暗动荡、百姓贫困潦倒,逼良为匪;揭露了人性的贪婪和虚伪,为了个人私利,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小说塑造了梦魇中愤恨索债的和家老太爷,财大气粗又显仁义的和家堡子新主人程富堂,老谋深算共同觊觎和家财产而沆瀣一气,与程家明争暗斗的王耀祖、刘法孝,贪婪成性又受人唆使不惜挑拨程宴秋、程宴生兄弟相残相杀的王柏人,心机缜密善于弄权又心狠手辣的刘举才。小说也塑造出了两个不同出身又同样富有爱心、共同心仪...
明月洗心,关山下酒
——序陈璞长篇小说《关山明月》
叶 舟
A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我很早便离开出生地,来到这个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把这个城市认作故乡。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化着——房屋、街道以及人们的穿着和话题。时至今日,它已完全改观,没有遗迹,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我不厌其烦地抄录下这一段文字,因为它恰巧契合了陈璞的身份。
B 作为小说家的陈璞,在他汗漫滔滔的文字中,依然保有着一个顽固而强大的“故乡”。他在那里谛听,他在那里成长与奔跑,他在那里搜集和整理,他在那里天马行空,游刃有余,他在那里劈空结撰,演绎着自己的想象、才情和记忆。这个故乡未必就是他的胞衣之地,也不必是他的祖籍和姓氏的缘起。陈璞动用了小说家的全部特权,将这个时间深处中的“故乡”供在了佛龛之上,顶礼膜拜,日拱一卒,功不唐捐,终于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小说王国,一块文学的版图。在这一点上,陈璞胜任了他的使命。
而在小说之外,作为公务员的陈璞,却像一只诚实的钟表似的,桎梏在黄河岸边的这个省会城市里,尽心职业,偶尔望天,怀想起远方以远的那一片广袤的天际。某种角度上讲,城市是一个蛮荒且冰冷的存在,它剔除了记忆,扫荡了诗意,消弭了可以预见的深度与广度,让一切都变得平了起来。也恰是在这样的现实语境下,陈璞的心中仍留有嶙峋无比的“故乡”遗迹,仍然没有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于是,便有了这一本煌煌70余万言的长篇叙事文本。
对了,上面的那一段文字来自王朔的小说《动物凶猛》。我喜欢的篇什之一。
C 然而,这样的“故乡”依旧是可疑的。
可疑之处在于一些人以修改历史和记忆的方式,硬要说某一段贫穷、封闭、蒙昧的岁月,远比今天要强千倍万倍。可疑之处还在于,一些人在今天立足未稳,于是一头扑向了过去,找见脐带,并且过度的诗化与滥情。可疑之处更在于,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如今饱食终日,志满意得,非要给成长的履历中涂抹上沉重的苦涩,以衬托今天的威仪。——无疑,这是一种左翼的制式乡愁。这样的乡愁类文字依然充斥在大刊小报上,求取着一种寡薄的掌声。
陈璞也曾经这样干过,照例不能幸免。
他在漫长的学徒期内,也发表过诸多的散文、小说和诗歌,对“故乡”这一母题的持续抒写,一再挖掘,或许让他渐渐看见了纸面上的陷阱和危险,让他对这种叙述的打滑起了一定程度上的警觉。我猜,也许正是在这个关口上,陈璞决定革故鼎新,重新作文,抛弃以往的那一种口吻和熟技,找见一种更高的标准与海拔,找见一种难度。
我想,这应该是长篇小说《关山明月》的初衷之一吧。
D 这部小说里,可以依稀看见《白鹿原》的影子。
在对待题材这一点上,陈璞似乎颇为骄矜。他在创作谈中这样夫子自道,说他们这个大家族曾经殷实富足,良田万顷,人丁兴旺,有数不清的长工和仆从。他奶奶虽身处僻壤,却常年绫罗绸缎,穿金戴银,一年里能吃几回熊掌,野蜂蜜是拿缸子来喝的。他的爷爷自然也不落下风,有古代侠客之风,脾气暴躁,专爱打抱不平,好替人说和事项。总之,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头,因为作为读者,我们知道这样的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家境败落、中道奔殂、各奔东西等等的人生转折,随时会像命运的巨石那样滚落而下,出现新的歧路与风景。这些都应该是题中应有之意吧。否则,它就不会是一本家族式的演义,更不可能是一幕宏大叙事,而只能沦为一册苍白的家谱,让后世的子孙们去抚摸,去唏嘘。
陈璞的聪明之处,在于找见了一枚钉子,将这些般般往事都牢靠地挂了上去,让所有的故事与细节有了根据地,有了细密的纹理和走向,有了清晰的脉络,也有了层峦叠嶂的深度与广度。这是一个小说家的权力,其中也不乏他的野心和狡黠。
陈璞找见的这枚钉子,便是陇右一带、关山脚下的和家堡子。
E 在陇右以至于西北以远的广大地域,一座堡子的存在,具有着特殊的象征意味。
因为偏远与贫瘠,星散于旷原之上的堡子,其实就是一片片人为的绿洲,一座座救命图存的客栈,一个个可以期冀的集市与活命之所。一座堡子,事实上就是一户百年家族,一个小世界,一座孤悬天外的大观园,一座充斥了野史和爱恨的舞台。
好了,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开锣唱戏。
但陈璞犹不满足,他还在这座堡子里埋下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这件宝物是一根主轴,自此缠绕起了主仆反目、兄妹相残、父子相欺的人生大戏。在陈璞舌灿莲花、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一则波澜无定的传奇拉开了帷幕。
打住吧,我不能再剧透了。
F 明月洗心,关山下酒。列位看官,让我们大家肃静下来,扪心倾听。
且看陈璞怎么说!
叶 舟:诗人,小说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
关山藏旧事 明月寄深情
——陈璞长篇小说《关山明月》赏评
余海云
陈璞同志的大作《关山明月》新近被中国工商出版社出版了,这部由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叶舟先生作序的长篇小说甫一面世,即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广泛影响,一时好评如潮。著名书评人林颐在评价一部作品时曾说“阅史阅世阅事,往往心有戚戚”,品读这部力作后亦有同感。愿将心中涌起的一点感受和体会在此与大家共享。
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性的文学体裁,通过对特定人物、环境、情节的艺术性描述,揭示一定的故事主题,于世道人心广有影响。陈璞的这部长篇小说以关山脚下的百年老堡子和家堡子为故事的起源地,围绕和家大院的藏宝,展现了“和、程、王、刘”四个家族的恩仇兴衰。塑造了梦魇中愤恨索债的和老太爷,财大气粗又显仁义的和家堡子新主人程富堂,老谋深算共同觊觎和家财产而沆瀣一气,与程家明争暗斗的王耀祖、刘法孝,贪婪成性又受人唆使不惜挑拨程宴秋、程宴生兄弟不睦甚至相残的王柏人,心机缜密善于弄权又心狠手辣的刘举才,两个不同出身又同样富有爱心、共同心仪程宴秋的女孩子——温婉可人的秋月、活泼伶俐的欠儿,对程家忠心耿耿的仆人老段头,程宴秋的老师和革命启蒙人张超之先生,以及初为程宴秋习武师傅后成悍匪的马三十七等众多人物形象,个个鲜活生动,小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散发着浓浓的地域乡土气息。可从时空维度来仔细阅读和把握这部小说。
从时间(历史)维度而言,小说开篇就以“孙大炮(孙中山)提兵北上,跟吴大帅(吴佩孚)打得天昏地暗的那一年”为故事发展的起始点,以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孙中山领导的南方革命军与北洋军阀之间进行的护法战争为大背景,撷取了孙中山与吴佩孚角逐的一幕,向人们传递出了和家堡以外的世界正处于共和肇造,天下纷扰,南北攻伐,家国不宁,人民倒悬的状态。继而又在娓娓而道中渐次点出了红军、抗日、陇东革命根据地等与社会洪流密切相关的事件,看似与和家堡子发生的故事关联不大,都似不经意地一提,实则暗含了作者对历史维度的巧妙把握。
从空间(地理)维度而言,作者以陕甘宁交界处的陇山山脉南段的关山为地理坐标,以关山脚下的和家堡子及邻近村庄、秦州城、会州城和陇东、青木川、黑虎岔等地为地理交点和地域范围,将剧情发展布置在这一特定地域,自有其特别用意之处。一则是关山山脉作为“东望汉中、西控陇右”的名山,自古以来便是丝绸之路西出长安过汉中之后的第一道屏障,是关中平原与甘肃天然的地理分界线,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历史承载厚重,常常为史册所提及,这大概是作者选取关山作为故事发展的地理坐标的原因吧。二则是作者的家乡在会宁,他从小生于斯长于斯,对关山一带的风土人情、逸事掌故、野史稗闻多有掌握和濡染,故能如数家珍地将这一特定地域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从故事情节的推进中我们感受到了几个家族间的恩怨利害和不同人物的家国情怀。从不同的家庭和场合中体味到了父子(女)情、兄弟情、姐妹情、夫妻情,男女情、主仆情、江湖情等等。从陈璞的生花妙笔中,我们感受到了他对关山故地的一往深情和对自然景物的由衷礼赞,融情于景,写景状物的内容赏心悦目者众。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曾说:“中国文学擅长讲述大故事,这些作品往往有着大的历史时间跨度、宽阔的社会和地域背景、剧烈的矛盾冲突以及强大的悲剧感,这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文学追求的文学观念和方法。”纵观全部作品,陈璞的这部长篇小说,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这种文学观念和方法。
2016.2.2于成县
孙大炮提兵北上,跟吴大帅打得天昏地暗的那一年,关山下和家堡子的主人程富堂,又娶了一房太太。自从第一房太太刘氏死后,他苦巴巴熬了四年,到第五个年头,终于熬不住,遂亲自登门提亲,续弦娶了堡子下头王家的女子,娶进门做了二房太太。他是个久旷之人,重投温柔乡,恰似那干柴遇着了烈火,情难自持,不免急急提枪上马,一番鏖战,珠胎暗结,年底便诞下一子,因前头太太生的儿子取名叫程宴秋,这个便唤作程宴生。
说来也是一奇,程宴生出生时,程富堂正在上房炕头上睡觉,才入梦乡,便看见一个须发如雪的老人从外头进来,到炕头沿下站了,恶狠狠凶惨惨瞅住他不放。程富堂惊疑不定,忙问他是谁,为何这般面目?那老人瞪着一双血红眼珠子,冲他喝道:“程富堂,当年你先人用那下作手段,把我家堡子霸占了去,又骗得我那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五儿抽上大烟膏子,害得我和家绝门断户,断了香火。我与你程家仇深似海,常言说父债子偿,当年你先人如何霸占了和家堡子,今儿我叫你一个样儿地失去它。”程富堂听了,猛地打一个激灵,忙说:“你老人家可是和家老太爷,你打哪里来?快来炕上坐吧,你听我慢慢和你说。”那老人呲牙咧嘴一笑,只见一嘴牙白森森的,骇得程富堂冷汗下来,刚要说话,又见他昂首向外面走去,程富堂心中越发慌急,忙伸手去拉,却已去得远了,哪里拉得住,忙喊道:“快来个人啦,快拦住他。”连着喊了几声,却没一个人答应一声,心中又气又惊又慌,挣扎着要起身,唿的醒了过来。睁眼看时,只见月上窗棂,夜色已深,屋中冷气森森,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并无外人,方知是一场梦。
一时觉得口干舌燥,程富堂起身点了灯盏,喝了半碗冷茶,又想吃几口水烟,压压心惊。才拿过水烟壶,就见管家老段头推门进来,人还没到跟前,笑呵呵的对程富堂说:“恭喜老爷,二太太生了,又是个带把儿的,大喜啊,这下可好了,大少爷有个伴儿了。”程富堂听了一怔,愣在那里,水烟壶掉在炕头上,张嘴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半日方说道:“哦,是儿子,还是仇人,谁知道?天知道。欠下的终究是要还的,圣人的话再不会骗人。”发一会呆,对老段头说:“叫你女人跟前好生伺候着。进去和二太太说一声吧,这些日子我身上不爽快,就不过她那边去了。”说罢合上眼睛,心中愁苦,唉声叹气的不自在。自此以后,他再不愿到二太太屋里去了。
因见儿子宴秋渐已长大成人,成日家和庄口上那些个孩子疯来野去,便想这么下去到底不是个事儿,须得请个人来,教他念书识字方好。又想关山下并无私塾学堂,太平镇上倒是有一所名叫兴义社的学堂,只是离家几十里路程,小小孩童,如何去得?思量几天,程富堂心中有了主张,便去和王家刘家商议定了,几大家族凑钱,在葫芦河畔盖起一座学堂。因在关山下,便叫了关山学堂。程富堂向大家说,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关山人家的子弟,都可以到学堂读书识字。这件事办得漂亮,连那位跟程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和家五爷,也竖起大拇指,逢人便说:“程富堂总算做了一件人事。”
春去秋来,又是一个年份,虽然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关山之下,多亏了老天爷照拂,这几年一直风调雨顺,百事吉祥。
这一年惊蛰刚过去,关山下那条冰封了一个冬日的葫芦河化开了,晶莹如玉的河水潺潺流淌,绕过龙王庙,一路向北,辗转流去,再不回头。离葫芦河十几丈远处,是一片杏树林,足有十几亩地,几百上千棵杏树,其间夹杂着十几株梨树桃树和酸枣树,高低错落,姿态各异。那林子原来是连成一片的,前年程富堂派人从葫芦河那段河堤上扒开了一道口子,修了渠引水上来浇地,杏树林便被水渠分割成几个小方块。春夏之交,杏林耸立,水波潋滟,风姿绰约,青鸟鸣于上,野鸭嬉于下,倒是一个清净闲适的好去处。此时天气转暖,大地方解冻,那杏树枝条儿渐次吐出雀儿眼般的小小花蕾,在明媚的阳光下随风轻扬,煞是可爱。杏树林后面不远处,又是一道缓缓隆起的小山坡。山坡的高处,便是那一座高大雄伟的和家堡子。
和家堡子坐西向东,背山面河,朝向葫芦河那一面墙上,正中间开着一座宽阔敞亮的大门,门楣上面约两三尺地方,嵌着一块青玉匾额,匾额上书着四个颜体大字:和家堡子。青玉匾额再往上,约五尺见方便到了堡子墙头,上面修建起一座斗拱飞檐式门楼,檐头踏板层叠相间,涂抹着朱红色和深蓝色油漆,虽已斑驳支离,仍显示着它往日的恢宏气势。
那门楼上镶着镂空雕花格式门窗,左右两扇窗户上雕的是“福”和“寿”两个大字,足有两尺阔,倒也气魄十足。那嵌花绘彩双扇门上,镂雕的是三星祝寿图,再上一层釉子,涂色抹彩,画图栩栩如生,格调庄重厚实。门楼檐下挂着四盏牛角灯笼,楦得薄如蝉翼,精细透亮。每至天黑夜暗,堡子里面便有人登上门楼,点亮灯笼,数里之外犹可望见。
和家堡子后面,便是巍巍关山,逶迤隽永,像是一只展翅欲翔的雄鹰,横亘在葫芦河畔,把和家堡子抱入怀中。
这天一大早,旭日初升,当和家堡子披上第一抹红红的阳光时,人们陆续起身出门。就见一个伙计脚步轻盈,往门楼上爬上去,来到檐下,举起一支长长的竹竿,吹熄了牛角灯笼。和家堡子那扇厚重的大门便“嘎吱吱”响着缓缓开启了,迎门一条宽阔的道路展现在人们眼前。不大一会儿,从那座宽阔的门洞里,涌出十几头肥壮的老犍牛,只听得蹄声阵阵,尘起灰飞,连地皮都随之晃动起来。牛屁股后跟着走出来一群人,有的手中执着鞭子,有的肩上扛着铧犁,有的背着牛毛袋子,有的则提着柳条筐子,说说笑笑,向下面龙王潭走去。惊蛰乱驾牛嘛,和家堡子的主人又要开始播种了。
最后走出大门的,是一个身穿一件翻毛羊皮袄的老年男子。几步跨到众人前头,冲着众人高声大嗓地喊起来:“几位老哥哥,早起掌柜的交代,今日要是把龙王潭那十几垧地都种下了,天黑请大伙吃肉喝酒。魏跛子早就提着刀子杀鸡宰羊去了。”见众人一面走,一面竖起耳朵听,那老年男子冷笑几声,又喊道:“瞅你们一个个的怂样儿,没吃过肉没喝过酒?他娘的都把劲儿使出来,酒肉早备下了,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口福了。”只听众人“哦呀”一声吼叫,脚步明显快了起来,转眼间下了堡子下面的那道缓坡。那老年男子又冲落在后面的两个人喊道:“老徐头,你个老不死的替我多操个心,盯紧些儿,谁磨洋工回来你告诉我,看我不收拾他。还有你个老赵头,看你那张驴脸灰了吧唧的,你老小子这是怎么了,叫你家女人睡过头了,把精神都睡没了?今日这地种不下,小心魏跛子劁了你裤裆里那两颗鸽子蛋,当下酒菜炒了给你吃。”众人听了,一阵哄笑。那老赵头咧嘴一笑,并未生气,也不说话,看得出他是个实诚人,紧跟在众人屁股后面,眨眼间绕过杏树林,去得远了。那老年男子方折身回来,又进了和家堡子。
虽是春天,气色还是冷,走进堡子大门,走在大条石铺下的路基上,风就像跟着人似的,吹得两只耳根子生疼,真是春风如刀刮啊。那老年男子缩了缩脖子,又将衣领竖起来遮挡风寒。再往前走几步,拐进一道弯,靠着和家堡子北院那边,竟是一处大杂院,屋舍相连,错落叠嶂,黄土青瓦,烟霭袅袅。大杂院的旁边,是一处牲口圈舍。此刻那边有几个人正在忙碌着,支起一口大锅,笼起棒槌火烧水,水就要开了,升腾起阵阵热气,水汽夹杂着烟霭,袅袅而上,所谓人间烟火,大抵就是这样的。那老年男子知道是魏跛子带着人开始杀猪宰羊了。老年男子朝那边走了几步,又犹豫起来,停下脚,伸着脖子朝那边喊道:“跛子兄弟,哥几个手底下麻利着些,厨房里已准备妥当,王碎嘴正等着肉下锅呢。”就见一人站起身来,跛着脚向前踏出几步,喊道:“老段头,忙你的去吧,这里有我呢。”
原来那老者正是和家堡子程家大院里的管家老段头。听了魏跛子的话,老段头再不多言,转身往回走来,又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那巷子有点狭窄,只容得下两三个人并排走。往里进去三五丈地方,豁然一座高大宏伟的大门挡在面前,门前左右两边各蹲着一个石狮子,足有一个成年人高大。这里便是和家堡子主人的宅院:程家大院。那程家大院门楣上,镶着一块黑石匾额,匾额上嵌铜楷书四个大字:乡世门第。年月久远,上面落满了灰尘,黯淡无光。老段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该拿下来重新刷漆了。”言罢,转身往院子里走去。就见迎门立一座五尺高的照壁,加帽檐头,绿瓦红砖。照壁正面彩绘岁寒三友图,竹翠梅红,雪压青松,顶头一行写着“积善人家”四个大字。绕过照壁,看那后面画的是圣人问道图,一人端坐,一人打恭肃立,惟妙惟肖。
老段头进到院子里,往日这个时分,程家老爷程富堂早已起身,就在院子里打一会拳,放松一下身子骨,然后再回到上房屋里洗漱吃早饭。今日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不见程富堂的影子。老段头一脸疑惑,又往里走几步,四下里乱瞅,忽然看见自己的儿子段志彪,这会和一个女子站在南厢房檐下那株大梨树下,窃窃私语,有说有笑,老段头不觉一怔,心中火起,忙赶过去,抬脚就朝儿子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低声喝道:“堡子里大伙都忙得四蹄朝天,我说整天不见你一个影子,原来踅摸着到大院里黏姑娘来了,越大越没样子,你想气死你老子吗。”段志彪身旁那个女子,这时就脸红红的转身跑走了。段志彪挨了一脚,本想发火,回头看清是爹,唬得把一句话咽了回去,也转身想跑,老段头喊住他,问道:“知道老爷这会在哪里吗?”段志彪说:“我也是才进来的,没瞅见老爷,要不我去问一声芳芳,她肯定知道。”芳芳便是刚才那个女子,是外头杀猪宰羊的魏跛子家姑娘。老段头听了,“哦”了一声,对段志彪说:“问什么芳芳,我清楚你肚里藏着什么样的牛黄狗宝。还不快到地里去,跟着你老赵叔老张叔几个,学习庄稼上的活计才是正经,把你一个下流胚子,别一天任事不干,游手好闲的瞎晃游,你当你是大少爷?”说着把眼珠子瞪了一瞪,段志彪一个激灵,忙答应一声,见爹再无事,转身向外面跑去。
老段头过去上房檐下台矶上坐了,打着火点烟吃,心里想着:“好早晚了,老爷能往哪里去?莫不是二少爷又有什么事,老爷到后院里去了?”程家二少爷程宴生这几年总病着,这时节大家都下了地,老爷进去照看,也是有的。老段头便思想自己要不要到后面小院里去,倘若二少爷果真又病了,自己去了也好有个照应。正犹豫着,看见芳芳从上房后面转了出来,进了厨房,一时舀了一盆水端着又往后院里进去。老段头忙起身追上去,问道:“芳芳,老爷在二太太屋里么,这会子端水做什么?”芳芳说:“老爷这会子和二太太在一起。”老段头又问:“二少爷的病又犯了?”芳芳脸色红红的,低头嗫嚅一句,老段头听了,“噗嗤”一笑,再不进去,折身回来,往上房里去了。
程富堂躺在二太太炕头上,满头大汗,也不管芳芳端水进来,大声喊道:“男人不就活一根㞗么?㞗不行了,他就不是个男人了,你快拿把刀子来,割了它算了。”二太太忙对芳芳说道:“水放地下架子上,你去吧。”芳芳忙放了水,脸红红地跑了出去。二太太又对程富堂说:“好了,我的老爷,大清早的你跑进来做这种事,没羞没臊的。快别嚷嚷,叫下面的人听见,像什么样子。”程富堂一只手在二太太胸口上摸来摸去,喘着气说道:“都怪你,多少日子不叫我沾身子,你看把它憋屈成什么样儿了,都跟你生气了,蔫兮兮的。”二太太“嗤”的一笑,嗔道:“你倒怪上我了?好了,快上来吧,我今儿疼它,将功补过好了。”说着,抱男人上去,喘息道:“老爷。”
程富堂道:“我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说不行就不行了。”二太太转过身偎在他怀里,小声细语说:“好了好了,我的哥哥,这青天白日的,干这种事我也大概不习惯,天黑了就好了。你晚上留着门,我过去跟你睡。”程富堂摸着女人滑溜溜的身子,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猛地听见“轰隆隆”一阵响动,炸雷似的,仿佛天穹被撕裂开一道口子,房子都摇晃起来,唬得两个人都不敢动,赤着身子趴在炕头上。好半日程富堂才坐起来,穿衣下炕,腿酸脚软的,险些儿摔了一跤,忙伸手扶住门框,站着定一会神,才觉好些,慢慢出来到小院里。抬头看时,就见那天空中一轮红日摇摇晃晃的,就像被谁拉拽着,几乎要掉下来,旁边徐徐升起一个盘子大小的黑影来,慢慢飘移,向太阳过去,竟慢慢的将太阳吞噬了。一时间天地昏暗下来,程富堂哪里还敢多待,急匆匆出了垂花门,朝大院里走去。
几步来到外面大院里,瞅见那大院里已点起了灯火,照得通明。老段头召集来一帮伙计,搬来锣鼓正准备敲打,要将太阳从天狗嘴里抢回来。有人眼尖,早看见程富堂出来,便过来笑着对程富堂说:“老爷,天狗食日,你老人家也来敲鼓?”程富堂嘿的一笑,挥了挥手,不言语,往上房里走去。老段头瞥见了,就对众人说:“快敲起来,天狗吃太阳,怎么得了,这世道怎么了?”众人听了,便敲打起来,咚咚咚,咣咣咣,大院里顿时鼓声锣声震天介地响了起来,震得窗花哗哗的响。
老段头丢下众人,跟着程富堂来到上房里,站地下说:“老爷,这是怎么了,天狗吃起日头来了,真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大事儿。”程富堂见屋里昏暗,打火点了灯盏,上去炕头沿上盘腿坐了,抓过水烟壶,凑着灯吃了几口,吹着烟说道:“老太爷活着时说过,当年回回打进和家堡子,烧死和家一门的那一年,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今日出了这种事,可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来。”老段头愁眉苦脸的说道:“可不是么,这会我这心里还慌慌的,又要死人了?”程富堂也就无精打采的,吃了两口,便丢了水烟壶,说道:“该死的娃娃㞗朝天,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都随他去吧。”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天色慢慢亮了起来,老段头扭头朝外看了一眼,笑道:“老爷,大伙把日头抢回来了。”程富堂见众人在院子里撒欢的还在敲锣打鼓,皱了皱眉头。老段头瞥见了,忙起身站在门口喊道:“都歇了吧,老爷累了,别打搅他老人家歇息。”众人忙收拾起家当,也就都散去了。老段头一眼瞅见儿子段志彪也挤在人群中,忙喝住他,怒道:“把你个狗日的坏怂,还在这地方,快到地里去,小心老子敲断你的懒筋。”程富堂听了笑了一笑,没言语,见芳芳进来,问她来有什么事。芳芳低声细语说道:“老爷,二太太请你过去她屋里用早饭。”程富堂笑道:“这个贼婆娘,再没个吃饱的时候。芳芳去跟她说一声,我这里跟老段头说些事儿,早饭就在上房屋里吃,好歹不过一碗饭,哪里吃不是吃。”他说一句,芳芳应一句。临了程富堂又对芳芳说道:“你去厨房和王碎嘴知会一句,叫他多做一碗饭来,今早让老段头陪我吃。”芳芳低眉顺眼地答应着回道:“是,老爷,我这就去和王碎嘴说去。”说着转身要走。程富堂又喊住她,说道:“宴秋还在睡觉吗?外头闹腾得惊天动地,亏他睡得着。芳芳你去喊他起来,快过来吃饭,吃过饭还要上学呢。”说着回头冲老段头道:“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吃不得一点苦,就知道享福。天狗食日这么大的事,大伙敲锣打鼓地闹了一上午,他居然睡得跟死猪似的。”老段头一笑,没言声。芳芳忙说:“老爷错怪大少爷了,他一早就起来了,这会怕早到学堂里了。”程富堂道:“早起来了?去学堂了?我怎么没看见,吃过早饭了么?”芳芳回道:“早饭怕没来得及吃,倒是见他拿了两个馒头走的,还有一小罐儿蜂蜜,急燎燎跑出去了。”程富堂便再不言语,又抓起水烟壶抽烟。芳芳出门去了。
透过窗户,程富堂看见两只燕子在檐头上叽叽喳喳地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窗格子,惊得燕子扑棱棱飞走了,回头他就对老段头说:“段哥,你比我大两岁还是三岁?”老段头回道:“老爷是光绪六年生人,我比老爷大四岁。”程富堂“哦”了一声,又道:“想起小时候哪一年,也是这样的开春节气,天寒地冻的,我跟着你去川道里犁地种田,看见那黄土在铧下面翻来覆去,水浪一样地流淌着,那个感觉舒服极了。我就跟你嚷嚷着要犁两个来回,那时候人小,个儿也矮,刚刚够着柄头,腿上吃不上劲,一下子就被牲口拉着滑了出来,巧巧的那片铧割了那头大叫驴的一条筋。老太爷知道了,心疼他的那头老叫驴,把你和我抓起来好一顿的打呀,现在想起来,还疼,这个地方还留着皮鞭印儿呢。”说着,伸手拍了拍屁股,大笑起来。一时又道:“你说小时候怎么那么顽皮啊。那时节我就宴秋这么大,你家志彪小宴秋一两岁吧?”老段头也笑起来,说道:“老爷好记性,真有这么回事。宴秋大志彪两岁,跟老爷小时候一样,也是个淘的。”程富堂笑了起来,就喊饿了。
正说着,芳芳端着一盘吃喝进来,老段头瞅见那盘子里盛着两碗荷包蛋,碗里油花葱花黄澄澄漂着,看着就叫人嘴馋,忙叫芳芳小心,别磕着伴着砸了碗,怪可惜的。老段头又对芳芳说:“叫厨房里把锅灶都收拾干净了,一会儿要煮羊肉。你爹只怕已经宰下了两只,这会多半要送进来了。”芳芳小心地将两碗荷包蛋摆到炕桌上,退到门口,回道:“我这就去厨房里说去。”程富堂已吃上了,招手叫老段头炕头上坐,他说:“快吃,荷包蛋凉了就不好吃了。”回头又对芳芳说:“外头做什么呢?吵吵闹闹的。”芳芳说:“我也是听王碎嘴说的,因早起天狗吃了日头,下头张阴阳张罗着要在龙王庙念两天的经,外头大杂院那边有几个就想去庙里烧香,各人手里都有各人的活,推来搡去的,就吵上了。”程富堂嘿的一笑,叫芳芳去忙。
两个人开始吃饭,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回事。无非是才开春,牲口要下地耕种,草料就得喂精料,油渣麦麸和豆子都堆在仓库里,便来寻管家索了钥匙去开库取料。还有人进来问,等川里的地都种下,山里头的地也就化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开犁播种,哪块地种什么粮食,种多少垧,都是要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乱。还有家里的零碎琐事,都来找老段头示下,这才好去办理。老段头当了二十多年的管家,心中自有一把算盘,早有主张,唤进来一个一个的都嘱咐了,丝毫不乱,一时间都安排妥当,打发人出去办理就是了,一碗荷包蛋,两块干面饼也就吃干净了。程富堂抹一把嘴,打了一个饱嗝,说道:“这下可舒坦了。段哥,你到外头忙你的去,人来人往的我看着眼晕,今天我这是怎么了,头昏脑胀的,你出去我好睡个回笼觉。谁说人老爱钱怕死瞌睡少,这话不尽然,钱财谁不爱?不过如何取舍罢了,瞌睡这二年我一点没减,早起垫补几口热的稀的,就想躺会儿。”老段头忙溜到地下,笑着说道:“最香不过回笼觉嘛。还是老爷身子骨康健,我就没这个福分了,我已有好几年夜里睡一半个时辰就醒了,再睡不着。不打搅了,老爷歇着,我就出去外头照看活计,咱们家养的这帮子伙计,不跟着盯着就偷懒,又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那一套,竟是些榆木疙瘩,气死人不偿命。”说着一笑,走出去,从外面合上了门。
程富堂掀起被子躺进去,伸了个懒腰,眼睛还没合上,门口有人敲着门小声问道:“老爷歇下了吗?我有要紧事儿给你回。”程富堂扭过脸冲着门口喝问是谁,喊道:“有事找老段头说去,我睡下了。”那人站着没动,轻声说道:“老爷,是我,账房里的王怀忠,刚才跟管家说了,老段头说这事他不好做主,定要我进来跟老爷回一声,我这才从他那边过来的。”程富堂闭目养神,叫王怀忠在门口站着,好一阵子才“哼”了一声,翻身坐起,随手扯过一件旱獭皮大衣披上。他这把年纪,经不得风了。这才喊道:“进来吧,什么事猴急猴急的,一天催命鬼似的叫,还让人睡觉不睡觉了。麦垛子失火了还是油缸倒了?把人折腾死了,你们才满意呢。”
王怀忠听见了,忙推门进来,轻手轻脚走到炕头前,拱着腰说道:“老爷,实在没办法,只得来打扰你。”程富堂伸手拿起水烟壶,王怀忠忙拿起火石火镰,打着火点了灯,程富堂却不抽烟,道:“说你的事儿吧,简短着,一天哪来这么多事儿?”王怀忠后退一步站住了,说道:“老爷,关山学堂那边又来人了,非要咱们家掏够两百块大洋不可。我跟他说事儿可不能这么做,还讲不讲理了?学堂是大家的学堂,不是我们程家一家子的学堂,今年我们和家堡子里已经掏过两回了,每一回都是真金白银,加一起足足有一百五十块大洋了吧。谁知道贼他娘的来的人是个猪脑子,一句人话听不进去,死活就是不答应。再有那个学监,他说上回县里的什么知事大人来视察,老爷当着知事大人的面,红口白牙答应他,要给学堂里捐两百块,怎好知事大人前脚才走你们就不认账呢?我好话说尽了他就是不走。刚才去找老段头商量这个事,他也为难,说这不是家里的事,程家几个房头都要分担,也不是个小数目,还是劳烦老爷亲自定下一个规矩才好。”说罢了,垂手站在炕头沿下等着。
程富堂想了想,说道“这才多大的事儿,你就怀娃女人似的日急慌忙地跑进来?搅得人家觉也睡不成。你现在就去跟老段头要去,就说我说的,再给他们五十块,打发走不就完了嘛。已经掏了一百五十块,还怕多掏这五十块?节省不在这上头,真是的,刚有一点瞌睡,叫你这么进来搅和半天,瞌睡都搅和没了,这一天哪来的精神?”一顿骂得王怀忠局促不安,只把两只手搓来搓去的站着不敢言语。程富堂又道:“学堂里先生也真是的,我听庄子上有人说王家刘家都是五十块,到了程家,怎么就变成两百块了?你出去打听打听,王耀祖拿了多少,刘法孝掏了多少,打听明白回来告诉我,可别叫人当冤大头耍了。”王怀忠忙答应一声,看程富堂再没别的交代,也就出去找老段头去了。
这边程富堂就又躺下,合眼闭目地想睡会儿,却怎么的没一丝儿瞌睡,困头已经过去了,翻来覆去折腾半日,越折腾越精神。身子底下火炕散发出一股焦腻腻的味儿,让他越发不受用,索性不睡了,翻身坐起来,屁股挪到炕头沿上,坐着吃烟消磨时间。透过八菱雕花格式青纱梨木窗户,看见院子里日头白花花照着,隔着窗户亦刺得他眼晕神迷,就想这才是二月份,日头就这么毒,麦黄六月不知会热成什么样子。想着晚上问问老赵头,地里的墒情如何,要是川地里干旱,山里的地怕更干燥,下了种也没指望,库里的粮食也得叫老段头领几个人进去盘点了,往后吃喝拉撒一应都得细处着想,可不能大手大脚的,可不能地里没出产,库里的可着劲儿地糟蹋了,饿肚子可是不得了的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几十张嘴要吃饭,垫补起来那是多少粮食?胡思乱想着,忽然鼻子里痒酥酥的,想打喷嚏,于是他就大声地打了一个喷嚏,惊得炕角里一只大花猫一个哆嗦,“嗖”的一声蹿下炕去,从门槛下那个猫耳洞钻了出去。
程富堂不防那猫从身后窜出来,吓得打一个冷战,心就腾腾的乱跳,好半日方缓过来,哑然失笑,炕头沿上磕了烟锅子,放炕桌上,端起茶壶,喝了几口酽茶,靠着墙坐了想心事,慢慢的瞌睡上来了,正要躺下,看见那条挂珠描花门帘子被人掀起来,有人进来,心中不快,忍着没发火。听脚步声来到炕头沿下,程富堂回头瞥一眼,见是二太太,便又坐起,问二太太进来有什么事儿,又说:“我正要躺会儿呢。”二太太站在炕头沿下,说道:“早起喊你去后院里吃饭,你怎么不去?”程富堂黑下了脸,说:“这会我才想清楚,一定是你那屋里不干净,大院里哪里我都好好的,怎么进你的屋里我就不行了?”二太太白了他一眼,嗔道:“真不知道你这张嘴里能蹦出什么好的。没听过那句话么,男人是犁,女人是地,自古以来,只有使坏的犁,没有耕坏的地。你不行,倒怨上我了,我屋里哪里不干净了?”说着,抬起屁股炕头沿上坐了,又道:“宴生这几日身子又不爽了,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这几年就没消停过,三天病四天倒的,把药都当饭吃了,从来不见好。我来找你,就是叫你快想个办法,把儿子的病快治好了。总归是你下的种,你不管谁管?”说着,掉下泪来,委屈哽咽一会,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
程富堂皱了皱眉头,骂道:“他死了才好呢。”见二太太眼泪花花的,忙换了一副口气,说:“那就叫老段头打发个人去请先生来瞧瞧吧。我不是先生,你跟我说顶什么用?我要是会开方子,我先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说着,躺了下去,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合上眼睛,任凭二太太气得脸红气粗,再不理会。
二太太张嘴欲骂,还是忍住了,起身出了上房,踩着一双小脚来到北厢房檐下,那儿有一株大杏树,跟南厢房檐下那株大梨树遥相对应,两棵树都是拿青砖绿瓦砌了一道围栏圈起来,每年春季来时,杏花才落,梨花又开,竟是各领风骚两三月。不知怎么的,这株杏树前年忽然死了,被厨房上的王碎嘴拿锯子从根上锯了,去年竟又发出来几枝细枝嫩条,已经筷子那样粗了。北厢房三间屋子背阴朝阳,天气日渐暖起来,那杏树围栏中,冬日堆进去的积雪尚未化尽,枝条儿上已经含苞待放,花蕾吐出细嫩的点点的鹅黄,眼看着就要绽放了。杏花儿开时,院子里都是淡淡的杏花的香味。闻着杏花的芬芳,便是闻着春天的气息了。再看南厢房檐下那株大梨树,仍是毫无动静。二太太心里好笑,暗暗想道:“就连这些花儿草儿都要日头照着护着,都要浇水滋养它呢,更别说一个女人了,没有了男人的疼爱,总有一天她要干了枯了,一个女人干了枯了,倒不如死了才好。”一时心乱神动,心中不免又恨起男人来了。
几只燕子在院中上下盘旋,其中有一对挑了北厢房檐下一处地方,开始忙着衔泥垒窝,另有一对就来抢夺,于是捉对儿争斗起来,叽叽喳喳,闹得天悲云愁,不像样子了。二太太看了一会,忍不住一腔恨意上心头,骂道:“鸟儿都知道护着家里的,再别说人了。”发一阵子呆,就觉得风寒气凉,便转身向上房后面进去。穿过垂花门,里面又是一副景致。那里有一处小花园,花园旁边是一座精致的小庭院,连着四间房舍,青砖红瓦,飞檐走拱挂壁,贴了一圈青釉瓷砖,跟前面大院比较,这里显得温情自如,清净别致。这座小院先前是程富堂和二太太的住处,自从儿子程宴生出生,程富堂就搬到前头上房里去住,这里单剩下二太太娘儿俩。芳芳进来,就在旁边另外腾出一间给她住。
这时二太太来到那间背西面东的正房,进门看见儿子程宴生蜷缩在炕角里,拿一床大花青缎棉被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悄没声息,似乎睡着了。二太太半个屁股搭在炕头沿上坐了,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儿子出神,心里想道:“这孩子小时候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儿,要不是他身子骨弱,也该上学堂了,看他调皮起来的样子,不会比他哥哥宴秋差什么,那样子这一家子父慈子孝,和和美美、平平顺顺地过日子,该有多好啊。”一时难忍悲伤,掉下几滴泪来,拿过一条手帕擦了眼泪,又想道:“不知我哪辈子造的孽,盼星星盼月亮,偏偏儿子才出生就七灾八难的,求神告佛总算活下来,放着堡子里这万贯家产,就是治不好他的病,花出去的钱,就是塑他这么个人还有富余,喝的那些药,都能淹过他的脖子了,他这病总没一丝儿起色,倒惹得人嫌狗厌的,最可恨下头那些伙计,把她娘儿俩不当人看。”一时间又想起那年宴生出生时,她在睡梦中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冲着她吹胡子瞪眼睛,又朝她拍手欢笑,她就想:“我又不认识你,你平白无故的冲我瞪眼睛你想做什么?”那老头张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恶狠狠的对她说:“我就是和家老太爷,你们程家欠着我们和家多少银子,今日我来讨债,来,我们一分一厘算清楚这笔账。”说着,就又朝她呲牙咧嘴的要扑过来,吓得她失声惊叫,转身就逃,却见周围黑漆漆的,逃无处逃,跑无处跑,正在惊慌失措,猛的就醒了,只觉得心口子“砰砰”地乱跳,身上汗水淋漓。忙去跟程富堂说了,程富堂错愕不已,半天才说:“真是奇怪,我刚才也做了这样的一个梦。看来,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怕是和家老太爷转世来讨债的。”一面惊恐不已,却又疑惑难解。等儿子生出来,程富堂竟然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自此以后,再不到她们娘儿俩屋里来。想到这些,二太太又是怨恨又是伤心,坐着嘀咕道:“这样的混账话他也相信?他这是要把和家堡子留给他的宴秋,故意寻了这样一个由头出来。唉,儿子啊,你这样子,带害娘跟着你受罪,真是冤家呀。”一时情不得已,哽咽起来。
二太太正在胡思乱想,抽抽噎噎的难过,程宴生在炕角里动了动,轻声说道:“谁哭了,是娘吗?我肚子疼,快去请个先生来看看,迟了我怕活不成了。”二太太忙擦了一把眼角,说道:“早起吃饭还好好的,怎么这会肚子就疼了?儿子,你快炕上下来吧,到外面处去走走,人跟那花儿草儿一样,要吹风晒日头才长得健壮。你这么没日没黑的窝在炕头上,身子骨就更软了。”程宴生头不抬,气呼呼说道:“我就知道你也不待见我了。你要是嫌弃我,为啥还要生下我?当日你生下我时,丢关山里喂了狼,填炕洞里当柴火烧了,倒不受这些罪孽。叫你请个先生,你就唠叨这一堆废话,人家刚刚才好一点,又被你气得心口子疼起来了。”说着,“呜吟”几声,像是十分疼痛。二太太忙说:“好了好了,小祖宗,你别气着了,娘这就去喊人去请先生。”程宴生“嗯啊”一声,往被窝里缩了缩,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二太太出了屋,站在小院矮墙下,大声喊叫芳芳。芳芳正在小花园那边一眼水井旁边,洗洗刷刷地忙着。二太太屋里一冬的衣服被褥堆成山了,眼瞅着天气暖和起来,这些家常就得尽早洗刷干净,才好收拾了搁起来。这些原本是她娘的活,这几日她娘也头疼脑热的起来,原没在意,谁知这一病,就病得下不了炕了,芳芳只得搜捡起来,她先帮娘洗了。也是的,洗一件少一件嘛,等娘起身了也就差不多了。真难为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已有这份孝心。芳芳人小力弱,从井里打起一桶水,就已累得细汗微微,喘个不停。刚洗了两件,又泡下两件,坐着想缓口气儿,就听见二太太在那边怪声怪调的喊叫起来,忙丢下了往回跑来。跑到小院前面,隔着矮墙瞥见二太太脸色不善,冷眼黑目的,芳芳怯怯地凑近了问道:“二太太喊我?有什么事吗?”二太太两眼冒火,盯着芳芳,噔声噎气地吼道:“你个死女子死哪去了?叫我好一阵子找,喊得嗓子都冒烟儿了。”芳芳忙说:“我在花园那边洗家常呢,这才听见,这就跑着来了。什么事这么急?”二太太怒道:“你看这个下贱坯子,我才说一句,你就有好几句等着。没事我喊你做什么,你长得比别人好看,我想看你这张驴粪蛋下霜的脸皮了?还不快去找老段头,跟他说二少爷这阵子喊肚子疼,叫他快去请个先生来瞧瞧。”芳芳忙说:“是,二太太,我这就去说。”
看芳芳跑出去,二太太怒气未减,骂道:“和家堡子里尽是些吃白食的蠢货,我是哪辈子造的孽,没一个叫人省心的。”一边骂,转身往屋里走去。来到门口,想起宴生的样子,又不想进去了,站在门口发一会儿呆,又回过身向外面走去。刚出小院那道月门,突然一只黑不溜秋的大公鸡朝她扑过来,一边抻着翅膀朝她扑来,一边“咕咕”的大叫,冷不丁地吓她一跳,心口子风箱似的扑腾腾地扇起来。二太太忙靠墙站住,定了定神,回头看去,认得又是家里的那只大黑公鸡,气得她朝大公鸡唾了一口痰。说来真是奇怪,这只大公鸡总爱撵着她叨,一个不注意,它就扑过来,脚上腿上狠劲儿地叨一下。她两条腿上还留着伤疤呢。二太太顿时气上心来,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朝大公鸡甩了过去,“啪”的一声,险些儿打着了。那公鸡倒也机灵,扇着翅膀躲开,又昂起头,翅膀抻开抖了抖,鸡毛尘土飞起来,伸展起脖子打一个长鸣,生了气似的,开始绕着二太太转圈儿,“咕咕咕”地叫。二太太看着这只公鸡这个样子,顿时愣住了,看它黑炭似的,跳跃着绕着自己打转,两只红得血石似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看,心头一紧,浑身汗毛竖起,脑袋理也“嗡”地一声,气也粗了,神也慌了,再不敢久待,踩着一双小脚,急急慌慌朝大院跑去。刚跑到垂花门,巧巧地有人进来,两个人就撞到一起,撞了个满怀,撞得她险些儿摔一跤。
二太太忙伸出手扶着墙站住了,缓一口气,不任分说甩手一掌掴去,只听“啪”的一声响,结结实实打了来人一巴掌,喊道:“不长眼的狗东西,往哪里撞呢。”就听见那人喊了一声疼,蹲在地上,抬起手捂在脸上,道:“哎呦呦,二太太,我是宴秋。你这是怎么了,你打我干什么?”二太太听了一怔,仔细瞧一眼,果然是程家大少爷程宴秋,抬起手抚着心口子,长吁几口气,这才醒过神来,喘息着说:“我的娘呦,那东西哪里是一只鸡,分明是个妖精。”说着,怯怯的朝垂花门里张望。又问程宴秋跑里面来做什么?却不见程宴秋的回声,这才注意到程宴秋蹲在地上,鼻子里鲜血雨点子似的往下掉,落了一地,嘴巴上手上衣服襟子上都是鲜红的血,红堂堂的怪吓人的。原来她一巴掌甩过去,巧巧地打在程宴秋鼻子上,竟打破了鼻梁骨,鲜血直流。二太太吓了一跳,忙过去扶起程宴秋的脸,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牙齿咬住撕下一片儿,替他塞进鼻孔里,又叫他仰起头来,说这样就不流血了。程宴秋倒规矩,依着二太太的说法照做了。二太太忍不住一笑,又忙不迭的说道:“我的大少爷,你日急慌忙地这是想干什么呀,眼睛长脑后去了,撞得我这阵子还头晕眼花呢。”程宴秋仰着头嗤的一笑,道:“我这样子我还没说什么,二太太倒怪上我了?”二太太笑道:“快进来,那边芳芳正洗衣服,刚打上来的井水凉凉的,洗一洗怕就止住了。你这样子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说着又笑。
程宴秋只得跟着二太太进去,到小花园水井边冲洗一番,虽不流血了,鼻子却肿了。二太太看着心虚,说道:“这要是叫你爹知道了,又要责怪我欺负你,杀了我都不解恨。”程宴秋笑道:“你放心,我就说我自己撞墙上了。”二太太笑道:“也只好这样了,这也不是骗他,本来嘛,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也不让你吃亏,明儿我给你织一条围巾。”说着抿嘴一笑。又问道:“你进来做什么?”程宴秋说:“刚才在外头听见有人说宴生病了,我就想着进来瞅瞅他。”一面摸着鼻子,又说:“宴生这是怎么了,一年到头老生病,学堂里都知道了。张先生说,要是乡下先生医不好,不如送他去城里。张先生说城里不久前开了一家西洋医院,医院里的先生都是大学里毕业的大夫,医术可厉害了。”说着,拿起一条尚未洗的床帷子,擦了擦嘴角。这会儿鼻子开始齉了,只好用嘴巴呼吸,说起话来就嘟嘟囔囔的。二太太过去抓起那条床帷子,扔到一边,道:“再说吧,我叫管家去请先生,大概这会儿就到了。”
两人出了小花园,走到月门口,程宴秋抬脚往里走,二太太忙拦住他,说:“你这样鼻青脸肿地进去,还不吓着宴生了?他那胆子比老鼠还小呢,夜里一个人连这道门都不敢出去。你先回去吧,哪天你脸上好了你再进来。我告诉宴生你来过了,心意到了也就是了,你们兄弟亲近我知道,你关心他不在这上头。”程宴秋见她如此,再不好坚持进去,便说:“那就这样吧。我这就回去,有事你打发人出来喊我一声,我就进来。”说罢了转身出来,穿过垂花门,来到大院里,看一会含苞待放的杏花,也就回屋去了。
程宴秋也是刚从学堂放学回来,在大院门口碰见芳芳。看她两个眼窝子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忙过去问她怎么了,笑着说:“青天白日的,一个大姑娘家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出来蹲大门口哭鼻子,你害不害臊?”芳芳心里正委屈,见是大少爷来问,一个忍不住,真的落下眼泪来。程宴秋见了倒慌了神,忙掏出手绢替她擦了眼泪,说道:“好妹妹,你别哭啊,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宴秋哥哥替你出这口气,我去打他一顿,你说好不好?”芳芳吸溜着鼻子,哽咽着说道:“大少爷下了学堂,你赶紧回屋里歇着去。没人欺负我,谁会欺负一个小丫头子呢。”程宴秋指了指芳芳的眼睛,挑眉一笑,说:“没人欺负,你哭什么?眼睛都红了。”芳芳忙躲开了,挤出一丝笑容,说道:“风吹的,开春风大,我这眼睛风一吹就掉泪。”说着,把脸偏向一边,不敢看程宴秋。程宴秋道:“没人欺负就好。你站大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去,门洞里风更大,小心把你眼睛吹花了,做不了针线,嫁不出去可怎么好。”说着话,凑近芳芳,盯住她的眼睛左看右看。芳芳忙扭头闪开,嗔道:“大少爷这是做什么呀,难道人家眼睛里有花儿?你这么瞅着。”说着,把一张脸羞红了,扭过身子,又回头对程宴秋说:“大少爷看见管家了吗?二少爷喊肚子疼,二太太要他去请先生,我找遍了大院,总不见人,一会儿二太太又该骂我了。”
程宴秋蹙了一下眉头,说:“怎么又病了?他这几天不是好好的吗,昨天他还去龙王庙烧香呢,怎么说病就病了,比龙王爷还灵验呢。你可别哄我,小心我胳肢你痒痒。”说着真的伸手向芳芳胳肢窝伸去,还没碰到,芳芳已经“咯咯”地笑起来,急的跑开了,笑着说道:“刚才二太太说的,还骂我……”话说到一半,忙闭上嘴巴,又委屈得要哭,看她那样子,神情楚楚,叫人怜惜。程宴秋笑道:“哈哈,露馅儿了吧,一定是二太太欺负你了。芳芳妹妹,我说你怎么那么窝囊,她骂你,你难道不会骂她?你骂她几次,她往后就不敢再骂你了。”芳芳听了一笑,说:“她是你们家二太太,你的二娘,你怎么教我骂她呢?我可不会骂人的。”程宴秋笑道:“骂人有什么不会的?你过来,我教你,你就像那个什么……你就像那个泼妇,指头戳到她脸上,然后你就骂她‘肏你妈的’,或者是那个……嗯,或者骂她‘肏你奶奶的’的,你就这么骂,你现在就试试,骂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芳芳“咯咯”地大笑起来,一张脸越发红了,一边摇手一边笑道:“难听死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了?你不学好,尽学坏,小心老爷听见了,不打折你的腿才怪呢。”程宴秋见芳芳欢喜起来,就笑着说道:“这样子才好嘛,怪好看的一张脸,别一天愁眉不展的,小心脸上长抬头纹,长得跟个老太太似的,难看死了。你记住,往后二太太骂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出气。”芳芳又“咯咯”地笑了一阵,方说道:“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我不哭了。你快进屋里去吧,还背着书包,怪沉的。多早晚饭做好了,我过来喊你吃就是了。”程宴秋说:“好吧,我回屋里去,你也忙你的去,老段叔大概去了龙王潭,你叫你爹去喊,你别去,大老远一段路,跑上跑下的,山里的雪才化,到处都是水,小心掉沟里,不摔伤你,雪水够渗人的,寒湿病就是这么来的。”说着,迈开步子,进了大门。
因惦记着宴生的病,程宴秋并未回屋,而是往后院里走去。谁知这么巧,才走到垂花门下,就跟二太太撞上了,脸上又挨了二太太一记老掌,鼻子破了,流了好多血,暗思今日怎么如此倒霉,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心里便颇不受用,二太太不叫他去见宴生,他就捂着鼻子,悻悻地回去了。
一时回到自己屋里,程宴秋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着脸左看右看,那鼻子就像一颗熟透了的草莓,倒挂在脸上,柳绿花红,一张白皙俊俏的脸上开了花似的,怎么看着都别扭,不免懊恼一番。忽然想起学堂的张先生说过,冰块或可以消肿,忙又跑出去,梨树下面坑里撬起一块冰,手帕包了拿回来,敷在鼻子上消热解毒。折腾一阵子,感觉鼻子伤处疼痛果然轻了许多,十分欢喜,便过去桌前坐了,拿来一本书,一手拿着冰块轻敷鼻子,一手捧着书翻看。
谁知才读不了几行,再读不下去,二太太那副诡谲诞异的眼神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想着宴生又病了,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去看他是应当应分的,二太太为什么左拦右挡的不叫他去见宴生呢?又想宴生虽跟自己不是一娘所生,总是一个爹养的嘛,圣人把兄弟二字造一块儿,列在五伦之内,那是有道理的。这两个字分开来便没有意义,兄离不开弟,弟也离不开兄。这时候他这个当兄长的就该进去关心一下弟弟嘛。和五爷不是常说:“锦上添花人人爱,雪中送炭有几人。”又想起除夕夜家里请了祖宗牌位守夜,他跟爹提起想叫宴生出来,一家人一起热闹一下,爹听了不知为何变了脸,骂他说:“这是该你操心的事么?好好去念你的书,将来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就算对得起祖宗了,家里的事往后你少操心。”他忙说现在是民国,要考也只有大学生,没有秀才举人。爹瞪他一眼,道:“那就考个大学生回来,光宗耀祖,我没白养你。”吓得他再不敢吭声。当时二太太也在祖宗牌位前,也说宴生的这个病经不得热闹,这种地方烟熏火燎,驴吼马叫的,来了或许又要逗起他的病根子,一个年都过不好,还是叫他在小院里养息为好。程宴秋便无话可说,只是想,大过年的,宴生一个人待在后院小屋里,怪寂寞也怪可怜的。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嘀咕道:“到底生的什么病,都不敢出门不敢见人?真是奇怪得很。”二太太假装没听见,扭过头去和老段头女人说话。
程宴秋还在胡思乱想,那冰块慢慢化了,洒了一脸,掉在胸前,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忙起身去换了一件。再坐下来,心中就闷闷的。门口一只鸡“咕咕”地叫,他坐着轰了几声,那鸡儿没有走开,就站在门槛上叫个不停,一会儿扇动着翅膀,扇得门帘子飞起来,卷起灰尘飘进来,呛得叫人受不了。程宴秋拾起笤帚打过去,那鸡儿咯咯叫着飞下去,他就起身追出去,看见果然是那只追着二太太叨的黑公鸡,这会在院子里耀武扬威地走过来,走过去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程宴秋气就上来了,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撵上去,追着往外面赶,好一阵才赶出大院。谁知他关上大门,回来刚坐下,还没一锅烟工夫,那只公鸡又从墙头上飞进来,跑到程宴秋屋子门前,挥动翅膀,扯着嗓子朝里面打起鸣来,跟他斗气似的。程宴秋只好又去撵一回,这样来来回回撵了四五回,鸡儿倒没什么,倒是他被折腾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恨不得杀了它才解气,坐下来喘几口气,头不抬大声喊道:“你再叫,老子砍了你的脑袋。”话音才落,听见门口一人笑呵呵地说道:“大少爷这是跟谁怄气呢,要砍要杀的。”
程宴秋忙抬头看去,就见是厨房里的王碎嘴,一只手窝在怀里,一只手掀起门帘子走了进来,进门站那里朝他一笑。程宴秋也笑起来,说:“还不是那只丑鸡儿,就是前些日子叨了二太太脚的那只黑公鸡,你说邪门不邪门,它尽往大院里跑,赶都赶不走。”说着起来让座,道:“碎嘴叔这会闲了,快过来这边坐。”王碎嘴过去,书桌旁一只凳子上坐了,那只手从怀里伸出来,手里抓着一个牛皮纸的包儿,拿着在程宴秋眼前晃了晃,一股清香的卤肉味儿扑进鼻子,叫他口水直流。程宴秋欢喜说道:“碎嘴叔,给我的吗?我正觉得饿你,你就给我好吃的,还是碎嘴叔知道疼人。”说着,一把抢过来,撕开外面的牛皮纸,里面包着一块卤肘子,程宴秋“哦呀”一声,再顾不得别的,急寥寥地咬下一口,大嚼大咽起来。王碎嘴笑道:“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程宴秋一边吃,一边说道:“你藏怀里什么一时,怕谁抢了你的?”王碎嘴瞥一眼门口,一张脏兮兮的脸凑过来,小声说道:“怕有人发现了嘛。前些日子,二太太跑到厨房里,掀缸揭盆的,问起缸里的腊肉为什么少了一半?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倒是老菜根实诚,和二太太说,叫狗吃了呗。一句话噎得二太太直翻白眼,只是她拿老菜根没办法,也就走了。”说着,他自个儿先笑起来。程宴秋也张开嘴想笑,不想崩着鼻子上的伤口,一阵疼,嘴歪眼斜的倒吸冷气。
王碎嘴过去扳着程宴秋的脸,瞅了一眼,惊得大叫起来,喊道:“你小子不学好,又和谁打架,伤成这样子了?这还了得,哪个兔崽子干的,你和碎嘴叔说,看我不收拾了他。”程宴秋忙拉王碎嘴坐下,笑道:“哪里是打架伤的,我不瞒碎嘴叔,刚才去后院里找宴生,垂花门那边和二太太撞上了,她一拳打过来,就成这样子了。”王碎嘴哼了一声,瞅来瞅去,道:“我就知道,那头老母猪手贱心狠,下手这么重,这时打人还是砸石头?你可小心着,叫老爷看见了,少不了你小子一顿臭骂。”
就这一阵工夫,程宴秋已将一块肘子消灭干净,去洗了手,一口气喝掉半杯凉茶,打着饱嗝笑道:“我正犯愁呢,最好躲几天,你千万替我瞒着老爷。”王碎嘴笑道:“你叫我去骗老爷?我才不干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王碎嘴又道:“二太太这个倒霉催的,谁沾着谁倒霉。怪不得那只老公鸡总撵着她叨。”程宴秋说:“我也听说了。真是奇怪,堡子里养着那么多鸡,单单公鸡归拢起来就有几十只,像这只通身一锅黑的真少见,老赵头说这只鸡是个不祥之物。按说公鸡爱追小母鸡,咱们家这只却爱撵着二太太,你说奇怪不奇怪?”说着笑起来。王碎嘴哈哈大笑,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说什么物以类聚嘛,黑公鸡大概喜欢上二太太了。”程宴秋哪里再忍得住,抱着肚子笑得蹲地上了。
王碎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可晓得这只老公鸡为什么撵着叨二太太的两只小脚。”程宴秋止住笑,拿出棉花擦了鼻尖儿上渗出的血,道:“你说,因为什么?”王碎嘴大嘴巴一撇,神秘兮兮地说:“还不是二少爷干的好事。”程宴秋听了一怔,道:“这怎么可能?宴生又没有神力法术,他能驱神撵鬼,老公鸡听他的?”王碎嘴笑道:“你小子还别不信。自从年前那次二太太被这只老公鸡叨伤了脚,我也觉得奇怪,偷偷观察了几天,原来这些都是二少爷捣的鬼。你猜他怎么做的?”程宴秋见他说得认真,忙问道:“他怎么做的,碎嘴叔,你就别绕弯子了,行吗?”王碎嘴笑道:“程宴生那碎怂心术不正,他在二太太的鞋子里撒了谷子。大少爷你想想,这要是鸡儿吃惯了食,再见着二太太的鞋子,那不就是一个人见着了自己的饭碗么?鸡儿哪里是叨二太太,它那是在跟二太太抢自己的饭碗呢。”说着又大笑起来,拍手顿足的不安生。程宴秋听得怔住了,刚要说什么,门帘子“呼啦”一声响,飞了起来,接着一个身影从门口跳进来,站到二人面前,清脆脆亮生生的声音说道:“哈,我可全听见了,原来你们一老一小没正行,坐这里背地里议论人,你们不是好人。”
两人吓了一跳,望着来人,都愣在那里。那人走到程宴秋面前,瞅着他的红鼻子,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在他鼻尖儿上弹了一指头。程宴秋受此一弹,疼得脖子一缩,“哎呦”一声,喊道:“秋月,你这是做什么呀,魂叫你吓跑了。”那个叫秋月的女子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不干坏事,你害怕什么?”说着,咯咯一笑,作势又要弹,程宴秋忙躲开了。
王碎嘴从凳子上站起身,过去坐到炕头沿上,笑道:“秋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欺负宴秋。”秋月一屁股坐到王碎嘴刚才坐的那条凳子上,拿起程宴秋刚读的书,随意翻了翻,鼻子凑上去嗅了嗅,道:“这书里怎么一股子卤肉味儿,好奇怪。”程宴秋笑道:“秋月,你长了个狗鼻子吧,这样你都嗅得出来。可不是刚才吃了一块卤肘子,油手就去拿书了,沾上了呗。”秋月拿起书朝程宴秋脑门上打了一下,笑着骂道:“学问都做到狗肚子里去了,说话不呛人会死还是怎么的。”王碎嘴看着两个年轻人打闹,“嘿嘿”的笑了。
程宴秋对秋月说:“你怎么上来了?”秋月说:“刚在杏树林那边看见芳芳,她说宴生又病了,我上来看看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程宴秋的鼻子,狠声歹气的又道:“又打架了吧?多大了,还一天打打杀杀的,真是个活土匪。”程宴秋忙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人家受了伤,你们一个个不关心人家也就罢了,都说人家打架,太伤心了。”只得又说一遍跟二太太相撞的事。秋月笑道:“你呀,你给我们留下的影响就是一个活土匪,一天打打杀杀,能怪我们吗?”王碎嘴站起身,道:“秋月陪大少爷聊会儿,我去看羊肉煮得咋样了,可别烂在锅里面,老段头又扣我的月钱。”回头又对秋月说:“留下来晚上在这里吃羊肉。”秋月摇着头说:“我不吃羊肉,膻死了。”程宴秋忙说:“不吃羊肉还有卤猪蹄呢。我这样子不敢去上房见我爹,你就在这屋里陪我吃吧。”秋月便不言语了。王碎嘴瞅一眼秋月,笑着走了。
秋月的脸上就烧烧的,瞪了一眼程宴秋。程宴秋一笑。一会儿又对秋月说:“见着宴生了?他到底怎么了?”秋月说道:“看着还那样。倒是姑姑唉声叹气的,好像挺担心他的。”秋月是二太太娘家侄女,是二太太娘家哥哥王耀祖的闺女。秋月叫二太太姑姑,叫程宴生表弟。不知为什么,秋月跟她那个表弟程宴生关系疏远,却跟程宴秋亲近一些。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斗嘴,忽然听见二太太在后院里大呼小叫地喊叫道:“哎呀呀,这只该死的鸡,又来叨老娘的脚了。芳芳,死哪去了?快来抓住它,叫你爹宰了煮熟了吃了。魏跛子今儿不是杀鸡宰羊吗,怎么没把这只给宰了。这死女子,死哪里去了?喊半天不见个回声。”那叫声尖利刺耳,失了魂似的。程宴秋和秋月相视一笑,秋月见他鼻青脸肿的,脸埋在怀里,“咯咯”地大笑起来。又听见后院里“当啷啷”一阵响,两人一怔,忙起身跑出去,跑进垂花门,看见二太太跌坐在矮墙下面,一身一脸的灰尘,头发都乱了,旁边一只花盆摔地上碎了,花草散了一地。那只黑公鸡离她远远地站着,昂首挺胸,“咕咕”地叫着。程宴秋抓起一根柳木棍追了过去,一路追到大门口,赶了出去,才罢手。站那里喘息未定,就见老段头陪着一个人从大门口走进来。那人他面熟,认得是太平镇“自清阁”药房的掌柜的,记得他姓吕,就知道老段头请他来给程宴生瞧病。
老段头领着吕先生走进程家大院,进门看见程宴秋一头汗水,气喘嘘嘘,心中奇怪,悄声问道:“大少爷不去学堂,你在家里做什么?不会又逃学疯耍去了吧,小心老爷知道了不打死你小子。”程宴秋忙道:“学堂放假,先生都回家了。”老段头笑道:“不年不节的,学堂放的什么假?你小子学会撒谎了。”程宴秋笑道:“老段叔,你老人家冤枉好人啊,我什么时候撒过谎?不信你下去问王柏人和王柏民,他们这会也都在家。”
老段头方回头对吕先生说:“这位是我们家大少爷,叫程宴秋,在关山学堂念书,最是调皮捣蛋的一个坏小子,一不留神就叫他诳了去。先生这边走。二太太大概等急了,咱们先去给二少爷瞧病,再回来见老爷。我家老爷这几日也是老喊没精神,身子不爽,先生是个忙的,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来了,就辛苦给家里大人小孩都把把脉瞧瞧病,可成?”吕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随着老段头往垂花门那边走去。走出几步,老段头回头对程宴秋说:“大少爷,你去告诉老爷一声,看他老人家有什么话,到后院来告诉我。”程宴秋忙答应一声,尾随他们走到垂花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寻着秋月,却不见她的踪影。
原来秋月扶二太太起来,送她回到屋里,陪着坐了一会,劝慰几句,见程宴生缩在炕角里,又是呻吟又是闹的,便不愿多待,说了几句话便辞了出来,正要去找程宴秋,到垂花门口,听见老段头和他说话,知道先生来了,忙不迭的跑进程宴秋屋里。这时就透过门缝,看见程宴秋呆头傻脑的四处张望找她,忍不住,“嘿嘿”地笑,开了门轻声喊他。程宴秋笑着跑过来,站门口说笑了几句,叫她在屋里看书等着,晚上一块儿吃饭,方转身往上房里去见他爹。
程宴秋几步便到上房,进门听见爹在炕上扯着呼噜,睡得香憨,他就想:“这个时候睡这么沉,晚上怎么睡得着?”便走到炕头沿下,站住了一面伸手去推一把,一面喊道:“爹,快起来,什么时候了,还睡,还说人家如何,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哪知道连着喊了好几声,不见爹答应,程宴秋便爬上炕去,俯身查看,只见爹一呼一吸之间,气粗声重,又看他脸色蜡一样的紫黄,双目紧闭,张大嘴巴,嘴角上涎水直流下来也不自知,枕头都已湿了好大一片,兀自憨憨沉睡,虽多一口气,却似死人一般。程宴秋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先就慌了,只觉得“呲”的一下,从脚麻到头顶上,整个人弹簧似的蹦起来,跳下炕来,冲到门口,朝大院里大呼小叫地喊道:“快来人啦,老段叔,人都死哪去了?你们都快来看看我爹,他这是怎么了?”喊声如此之高,将檐头上几只昏睡的鸽子惊得飞走了,后来竟渐渐失了声调,带着哭腔,哽咽起来。
一时间惊动了厨房那边几个伙计,系着围裙都赶了过来,一起冲进上房里,围在炕头前,看程富堂直挺挺躺着,喊也不见回声,推搡也不见动静,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一个个唬得三魂失了一对半,叫苦不迭,高声吊嗓地喊道:“好我的老爷,你醒醒呀……你这样子可怎么得了?”又喊半日,不见程富堂醒来。王碎嘴哽咽着说:“看这情况,老掌柜的怕是不行了。”老菜根红着眼窝子,挽起围裙擦了眼泪,说道:“这是怎么说呢,早起还好好的,叫芳芳端了两碗荷包蛋来吃,半日光景说不行就不行了?”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老人了,经过的事多,说不行了怕真的不行了。程宴秋猛地坠下泪来,扑倒在爹身上,呼天呛地地哭喊起来。有人忙拉他起来,劝道:“大少爷快别哭了,老爷还有一口气,先生也在堡子里,请他过来瞧一瞧,下个方子吃几剂药,也就缓过来了。”有人说道:“人已经这个样子了,哭也不顶事,还是预备老爷的后事要紧。谁去把二太太请出来,叫她拿个章程,大家也好照办。”那人身旁一人说道:“还是把老段头喊出来的好,二太太……”忽然掩口不说了。另有一人叹息道:“这下子可好了,和家堡子的天要塌下来了。”
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有人出去找老段头。二太太先一步过来,进门看到这个状况,惊得脸上转了颜色,扑到炕头沿上,跪在程富堂面前,抹眼掉泪的抖个不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时老段头陪着吕先生进来,看见堵了一屋子的人,叽叽呱呱地吵嚷,气得喊道:“都让开了,叫先生上炕瞧瞧,都到外面站着去,都挤在这里,先生也没法诊脉。”连说带搡将众人赶出了上房。吕先生方坐炕头上,把了一会脉,又拨开眼皮子瞧了瞧,沉思不语,溜下炕来,早有芳芳端来一盆水,吕先生就洗了手,过去到大红梨木方桌旁坐下,闭上眼睛养神似的坐了一阵子,这才打开药箱,拿出纸和笔,铺开瘫在桌上,叫程宴秋磨墨,开了药方子。回头对二太太说:“我看小少爷的病不打紧,不过是从小身子骨弱,脾胃又虚,又饮食上有所亏欠,神疲力乏罢了,叫他下炕多走动,多增进体质,再进补一些五谷也就缓过来了。倒是老掌柜的我看是要紧的,脉象虚滑,中气不足,又沉睡不醒……”说着,摇起头来,不住的叹息。二太太哭出了声气,道:“这可怎么好?小的那个瘫在炕上无多年,老的又成这样子,没法活了。”说着,哭了起来,大家只得又劝她。
程宴秋一脸茫然,倒是不哭了,抓住老段头的胳膊,摇着喊道:“老段叔,你说,我爹不会死的,对吧?”老段头只觉得腿软脚浮,忙扶住炕头,才没跌倒,好一阵子方稳住神魂,叫老赵头女人搀着二太太下了炕,安慰道:“先生在这里,二太太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老爷是个福大命大的,平日又菩萨似的心疼人,慈眉善眼的,从来没有虐待下人的事,神佛都会保佑他,一定会挺过来的。”说着,又回头对老赵头女人说:“快扶二太太到后面屋里歇着去,你们几个妇道人家都在那边陪着她,记住了,跟前不要离了人。王碎嘴赶紧去龙王潭,叫老徐头老赵头几个卸了牲口,叫他们都回来。老徐家的,你去叫堡子里现有的人都进来,都在大院里候着,这边有事好交代你们去办。”王碎嘴几个齐声答应,一个个慌慌张张出去办事喊人。老段头这才走到吕先生身边,坐在那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方觉得身上汗水湿透了,口干舌燥,半日说不出话来。还是吕先生沉得住气,把一碗茶推到老段头手边,说:“管家也别太过慌张,我才琢磨了一阵子,想着老掌柜的这病来得猛,自然先从凶险处说,再往好处讲。老掌柜的慈善待人,必定积下了阴德,谁人一辈子还没个三灾八难的事,孙猴子还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好成佛呢。我想老掌柜的平日里身子结实,这就有救,只要挨过这两日,吃下两剂药,怕还有后福呢。”老段头听了,眉头一挑,长吁一口气,伸手一把抓住吕先生的手,狠狠地拍了几下子,说道:“你这个先生,你可把我吓死了。这话当真么,我家老爷还有救?”
吕先生打火吃烟,吐出一口烟圈,思虑着说道:“虽如此说,我可不敢打包票,只好先试一试了。我是说,倘若老掌柜的能咽下药汤,或许还有一救,倘若咽不下去,那就难说了。”老段头一拍八仙桌,喊道:“老爷这辈子经过多少艰难,福大命大,一定能扛过这一关,先生尽管开方子,我这就打发人去抓药。”吕先生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一时下地的伙计都回来了,大家都已知道了这里的情况,闹哄哄地冲进程家大院,围在上房门口,喊的喊,叫的叫,都要把屋顶掀翻了。有的想平日掌柜的待自己不薄,已经哭上了,有的看见程宴秋半呆半傻的样子,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几乎把偌大一个程家大院闹翻了天。老段头只得出来安慰大家,对大伙说:“吕先生刚才已经讲得清楚,这人还有救,哭什么哭?别堵在门口嚎丧,叫老爷听见了心里不安,加重了病怎么好?都回家去吧,有事打发人去叫。”众人哪个愿意离去,只是散开了,有的坐在台矶上,有的蹲在屋檐下,大家虽不言语,心里到底没底,一个个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一时药煎好了端上来,这才发现没办法给程富堂吃药,喊他不回应,嘴巴也张不开,药汤吃不进嘴里去,急得老段头在地上打转转。吕先生也皱起眉头,说道:“只好硬撬开嘴巴往里灌了。”老段头听了,忙叫人上炕去撬开程富堂的嘴巴,拿勺子往嘴里灌进去,却见程富堂像个活死人,身僵神散的,已咽不下东西了,药汤才灌进嘴里,就从嘴角溢出来。几个人累得满头大汗,一勺子药没吃下去,渐渐的就都绝望了,一个个摊着两只手干着急,毫无办法,都想这人怕是没救了。这下子,连吕先生也无能为力了。
再说程富堂病入沉疴,老段头请太平镇“自清阁”的吕先生来看了,诊过脉,开了方子,当即打发人抓药煎药,煎好了端上来,谁知道程富堂业已禁口,大伙虽想尽办法,却无法叫他咽下一口药汤,到了这个地步,众人也是束手无策,又叫苦不迭,只能是眼巴巴看着老掌柜的滑向死亡深渊。那些心慈面软的,早就泪下如雨,抽抽噎噎起来。
程宴秋蹲在旁边,又急又悲,忽然心中一动,跳起来冲大伙说:“我有个办法,把药噙在嘴里面,嘴对着嘴,使点劲儿吹进去,或许能咽下去几口,或许就有救了。”众人听了,眼睛一亮,齐声说道:“这是个办法。”却又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谁都不情愿拿自己的嘴对着死人似的程富堂的嘴去吹。老段头只好说:“没办法了,快去请二太太过来,让她吹几口试一试吧。”忙打发老赵头女人去请。一个转身回来,只见老赵头女人脸上有不忿之色,好似被什么气着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老段头急得喊道:“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句话呀。”老赵头女人红着脸,气呼呼说道:“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她这样的。”老段头道:“你真是急死人不偿命。快说,二太太人呢?”老赵头女人回道:“二太太说她这会心都乱了,身上没一点气力,下不来炕,哪里吹得进去,叫你们另想办法。”众人顿时哑然无语,面面相觑。
程宴秋早就不耐烦,起来跳上炕头,推开众人,道:“都让开,让我来吹吧。”说着,端过碗喝了一大口,趴在爹的头跟前,把嘴对着爹的嘴,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一口药吹进爹的嘴里,大伙跟着他使劲儿,眼睛不眨地盯着看。第一口吃下去,程宴秋欢叫一声,老段头也欢喜不已,忙说:“好呀,好孩子,快,再吹几口给你爹吃。”程宴秋就又吹了两口。众人看程富堂开始知道往下咽东西了,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就听见程富堂喉咙里“咕噜噜”的响了,接着身子开始抽搐,猛地一阵咳嗽,咳出几口痰来,程宴秋顾不得,扯着袖子擦了。程富堂长出一口气,大呕起来,把刚咽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大咳,程宴秋忙抱着爹起来坐着,好一阵子,方见爹咂了咂嘴巴,长长的呻吟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吕先生见了,站起来喊一声好,说:“老掌柜的福大命大,终于救过来了。快,多喂几口给他吃了,疗效更好。”
程宴秋就又喂了几口,程富堂再没咳嗽,药到嘴里,都吞咽下去。地下的众人顿时一阵骚动,个个喜笑颜开,有人喜极而泣,有的搓手跺脚。再看程富堂,脸上渐渐转了颜色,渐渐的红润起来,呼吸之间,气也顺了,眼睛里也有了神色,众人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胸膛里去。程宴秋就把爹放平在炕上躺着。折腾半天,程宴秋一身大汗,老段头忙过去扶他从炕头上下来,拿着一条毛巾替他擦了脸上的汗水,温言劝慰,叫他回屋里去歇着,看他神色叫虑,神色慌张,老段头说:“这地方早晚有人跟前伺候,老爷不碍事了,大少爷不用担心。”一面又叫老赵头陪吕先生到南厢房屋子里去歇息,一面对厨房上的老菜根王碎嘴几个说:“快去准备吃的喝的,把那羊肉都炖上,搬几坛子好酒上来,招呼大家喝酒,给老爷冲冲煞气。”众人一一的答应着去了。
程宴秋回到自己屋里,炕头沿上坐着,抬头望一眼窗下的秋月,把嘴巴抿了几下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再也忍不住,眼泪巴巴地往下掉。秋月也已知晓,看他眼泪汪汪的,起身过去,拿了毛巾掏湿了,过来替他擦了擦脸,然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细语说道:“既然已经喝得下药了,先生说有救,你就不要再担心,会好起来的。”程宴秋忽然扑进秋月怀里,抽抽噎噎的哭起来。秋月就抱着程宴秋脸,一颗心就像一只小鹿似的活奔乱跳,脸颊上也似染上了霞光,分外娇妍。好一阵子,秋月说:“天黑了,我该回去了。你好好睡一觉,没事儿的,别自个吓唬自个,明天我上来看你。”程宴秋嗯了一声,看着秋月恋恋不舍的出门去了,鞋不脱就倒在炕头上,把一条毛巾盖在脸上。
此时后院里二太太打发芳芳出来,寻着老段头,悄声对他说:“二太太让我来问你一声,先生什么时候进去给二少爷瞧病下方子?”老段头抬起手拍一把额头,道:“忙七忙八的,倒把这位祖宗忘了。你进去告诉二太太,老爷这会身上才松泛了些,先生累了一天,早已经歇下了,等吃过晚饭,我陪先生进去给二少爷诊脉瞧病。”芳芳听了这话,倒犯难起来,站着不走,怯怯地说:“老段叔,你这话我哪敢给二太太去回。你老人家不知道,她这会在那里摔碟子砸碗的闹呢,把大院里的人都抱怨了一遍,怪大伙把他们娘儿忘了,你老人家这些话不把她身上的毛病儿都逗出来才怪呢,那时候第一个受罚的定然是我,你就心疼心疼我吧,进去打个照面也好。”老段头笑道:“你进去照我的话说给她就好,不管你的事,真正的一个无事忙的主,老爷这个病来得猛,一条命才救回来,好不好还在两可之间,这会哪里顾得上她的感受。二少爷那个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急这半天。”芳芳听了嗤的一笑,也就进去回去了。
一时吃罢晚饭,程宴秋要守着爹,老段头知道他天亮还要去学堂,就将他撵回去睡觉,他拉上几个伙计守在上房里。到下半夜,程富堂虽没醒过来,气色倒平顺了,又拉了些秽物,上房屋里一时间臭气熏天,守夜的伙计们受不了,一个个躲到外面台矶上,吃烟的吃烟,白话的白话。老段头不放心,只好亲自守在屋里,却眼眯神倦的,一会儿打一个哈欠。段志彪取来程富堂的那副银制水烟壶,叫他抽几口解解身上的乏。鸡叫头遍时,程富堂肚子里有了动静,“咕噜噜”地叫起来,老段头忙跑到南厢房,唤醒吕先生,如此这般说了。吕先生躺在被窝里说:“好了,这就有五成把握了,快去再灌一剂药下去,一两日怕就醒过来了。”老段头大喜,回来喊醒王碎嘴去煎药。好在这时药汤灌进嘴里,程富堂已能自己咽下。一碗药汤喝下,程富堂额头上渗出淡淡的黄黄的汗珠子来,慢慢的脸红气顺,又沉沉的睡了过去。老段头忙替他擦了汗,舒一口气,出去外面舒缓筋骨,见伙计们一个个熬得萎靡不振,东倒西歪,有的在台矶上坐着就睡着了,有的干脆拿来铺毡,铺在院子里就那样躺着睡了。虽是春里,夜里还是很冷的,老段头担心有人受凉生病,忙喊起众人,嘱咐留下两个,其余的都散了回家去歇着。
到第三天清晨,吃罢早饭,伙计们赶着牲口进了关山,那山坡上和山坳里,还有几十垧地没有下种。春天的脚步越来越快,大家都在跟时间赛跑。程家大院里的那株杏树,今天终于开出了第一朵洁白的花。上房檐下的一对燕子,开始忙着交尾,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
程富堂醒了,他是被燕子交尾时,幸福的一声叫声吵醒了。
程富堂看见偌大的上房屋里静悄悄的,一缕阳光懒洋洋洒在炕头上,老段头就坐在那缕阳光里,做梦打盹的,脸上胡子拉碴,跟个叫花子似的。程富堂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身上肉酸骨疼,忍不住“哎呦”叫了一声,扭头朝老段头喊道:“段哥,扶我起来。”老段头猛的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懵着眼睛四下里瞅了瞅,一时看见程富堂瞪着眼珠子望着自己笑,忙揉两把干涩的眼窝,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惊叫起来,道:“老爷,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程富堂苦笑一声,说道:“我这是怎么了?”
老段头哽咽着说道:“老爷,你生病了。”
程富堂道:“我生病了?”
老段头一个劲儿地点头,道:“你生病了,病了好几天了。”
程富堂呻吟一声,道:“你过来,扶我起来坐坐吧,身上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老段头忙过去扶他起来,靠墙坐了,又扯过被子替他盖在腿上。程富堂闻着自己身上臭烘烘的,脸上一红,苦笑一声,道:“我身上都臭了。”挣扎着披了一件衣服,又道:“唉,真是老了,人老不中用。肚子饿,想吃点什么。”
老段头忙溜下炕头,光着脚过去掀起门帘出了门,站在台矶上朝大院厨房那边大声喊道:“王碎嘴,老菜根,都他娘的死哪去了?老爷醒了,饿了,快收拾一碗清淡的容易克化的端上来。”话音才落,就听见厨房那边里一阵欢笑,王碎嘴大声回道:“听见了,这就好。”
程富堂听见了一笑,等老段头回来,他就笑着对老段头说:“段哥,你听听,我没死,王碎嘴他们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人哪,怎么说呢?有人惦记着,这辈子不白活。”老段头知道他的意思,过去穿了鞋,倒半盆水,掺了热水进去,淘湿毛巾递给程富堂,看着他擦脸擦手,说道:“你这一病啊,可把宴秋急坏了,又是拿他的嘴给你喂药,又是端屎端尿的,这才几天时间,孩子就累得瘦了一圈。老爷,这回要不是宴秋那孩子脑瓜子灵敏,真怕你就回不来了。”程富堂擦了脸,顺势擦了一把身上,把毛巾丢给老段头,说道:“兔崽子总算还有良心。当年他老子给他端屎端尿,该他替我端几回了。”说着自己先笑了。又问道:“那娘儿俩怎么样,记得宴生也病着,先生给他看了没有?先生怎么说的?”老段头道:“吕先生看过了,说不打紧,小心调养,还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鲜的。”正说着,芳芳端着两碗小米粥,一盘子韭黄炒鸡蛋进来,老段头便闭了嘴,搬过炕桌,伺候程富堂吃饭。
等芳芳出去,程富堂小口喝着小米粥,说:“你不说那娘儿俩的坏话,你有你的难处,我理解你。我知道这些日子,还是你一个人守在这里,看你那两只眼睛都渗出血来了。你当你还十七八岁,还年轻呢?陪我吃了这顿饭,你就赶紧回家去,叫花子伺候你好好地洗个热水澡,再睡他娘的两天两夜,这几天你不用进来。”老段头哎了一声,坐下陪着吃饭。
程富堂叹口气,又说道:“你呀,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要强,叫他们谁进来守着,也是一样的嘛。”
老段头说道:“你那样儿,旁人守着,我不放心。”
程富堂又是一声叹息,两个人再无话说,默默地吃了这顿饭。
转眼清明节到了,葫芦河畔那片杏树林都开花了,上千株杏树一夜间争相怒放,竟如喷火蒸霞一般,把整个关川照映在一片灿烂的烟霞之中,真个是花香袭人,叫人心醉。这一天,程宴秋坐在教室里,嗅一鼻子杏花的香,把一颗心早就乱了,哪里等得及放学,草草写了一张纸条,扭头偷偷丢给身后的王柏民,约他放学后一起去看杏花。王柏民看了纸条,抿嘴一笑,又悄悄地将纸条塞到他哥哥王柏人手里。兄弟俩也是好热闹没坐性的人,学堂里枯燥,讲台上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讲着什么,一句都听不进去,早已无聊至极,望着程宴秋把个头点得鼓槌似的,一颗心早也飞到那田野里去了,巴不得早一点放学。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程宴秋第一个背起书包,飞也似的跑出教室。身后正是王柏人兄弟。几个先跑到河堤上,听一溪流水潺潺,望一眼清波淙淙,举目远眺,只见天际流云如雪,农舍炊烟袅袅,青燕低飞,鸟鸣枝头,牧笛悠悠扬扬,大地焕然一新,就像一个刚出浴的少妇,把她最娇艳的一面展示在世人面前。沿着沟渠下去,前面便是杏树林,那一眼绚烂的雪白,掺杂几点星子似的红,便夺了天地灵气,叫人心旷神怡。
程宴秋跑在最前面,几乎是扑进了杏树林的怀抱,攀住一棵杏树转着圈儿,扯开嗓子唱道:“哦……杏花开来燕子叫,红彤彤的脸蛋翘嘟嘟的嘴,妹妹你眨一眨那媚花花的眼,哥哥就醉在了这山沟沟,哦……咳……”王柏民跟在程宴秋后面,也呼啸着冲了进去,随着他一起高唱起来。王柏人“呵呵”笑着走在最后面,也进了杏树林。最后,几个人就被杏花的美艳包围起来。程宴秋立在一株粗壮的杏树下,攀住枝头,把一枝杏花凑到鼻子跟前,深深地呼吸几口,自言自语道:“真香!”溜一圈下来,见这边杏树稀疏,王柏民便说:“咱们再往里面走一走,那边都是老树,比这边的高大多了,那花开了才好看呢。”
王柏人听了,忙说:“就这里看看就可以了,杏花都一样。那边前几天才浇过水,满地都是泥,小心脏了鞋。”程宴秋笑道:“脏了就脏了呗。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咱们没见过牡丹花,就这一片杏花,也够美的了。”王柏民“呵呵”大笑。程宴秋又道:“咱往里面走,这些树又低又矮的,花也少,没意思得很。”说着,他干脆脱了鞋,赤着一双脚踩进泥地里,慢慢地往里面走进去。王柏民犹豫一阵子,也学着程宴秋的样子,脱了鞋,紧紧跟上程宴秋进去了。王柏人笑道:“这两个莫不是疯了,也不嫌脏。”看那两人已隐身在阵阵花海中,王柏人脱下一只鞋子,看了看林中泥地又脏又冷,一只脚才伸进去,忙又缩回来,到底不忍,就又穿起来,沿着水渠堤岸往前走去,走出一段,听见前面那两个家伙,已在林中嘻嘻哈哈地闹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太阳落到西山顶上,林中暗淡下来。王柏人心中焦急,大声喊起来,催着叫两个回去。好一阵子,才看见那两个一踏一跛地走出来。程宴秋浑身上下沾满泥浆,一张脸被泥浆糊上了,简直是一个泥人儿了,只有那双眼睛一眨一闪地放着欢乐的光,方能看出他是一个“活”人。王柏民也干净不到那里去,只那件衣服尚能看见布的颜色,那条裤子水水浆浆的,肯定是闹腾的时候,坐到泥里面去了,真不知道两人在里面是怎么野的。两人跳出林子,一边嘻嘻哈哈地笑,一边冷得直打哆嗦。王柏人看着大笑起来,说道:“冻死了活该,谁叫你们跑那么远。”忙又赶着两人去河边洗了一番,抖一抖衣服上的泥浆,晾晒一阵,半干不干的,只好这样子回去了。
三人离开杏树林往回走,来到庄口前面,远远看见庄口上那株大榆树下,一群人围成一个圈,低了头瞅着什么。程宴秋就往那边跑,王柏民紧紧跟在他后面跑,王柏人迟疑了一阵,远远随着他俩,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程宴秋人还没到地方,早已大声喝问起来,道:“好热闹,你们看什么呢?”不等人回答,他就挤进人群。
进去了,程宴秋看见两个人倒在树坑里,一个半老妇人,气息奄奄,虽穿的衣服寒酸,倒也浆洗得干净。老妇人旁边躺着一个汉子,蓬头垢面,看不出本来面目,更不知其年纪大小,身上衣服如败絮残柳,破烂不堪,已不能遮盖住他的身体,那暴露在外面的肌肤,犹如酱牛肉似的黑彻透亮,叫人看着既伤感又恶心。人群中有人指指点点,说道:“早起下地时,我就看见两个面生的人进了庄子,这汉子背着这老女人,想来他们是逃荒的娘儿俩,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怕是病了,要不然就是饿的。”另一人说道:“日头冒花儿时瞅见两个人在老杨头家门口讨吃的,老杨头女人堵在家门口骂两个,说你们要饭为何不去和家堡子要去,财主家金山银山,牙缝里抠一把够你们吃一年的,跑到穷人家门口要饭,里面这一家子还不知道下一顿吃得上吃不上。老杨头女人一个干馍不给他就轰走了,没想到这次一天时间,就饿倒在这地方。”
众人听了,不免一阵叹息,嘀嘀咕咕议论起来。又有一人说道:“唉,好端端的,出门要的哪门子饭呀?庚寅年关山遭了灾,大伙都往外面跑,和五爷手里拿着一个桃打比方,说桃烂手不烂。他那个意思是说,逃难不如穷守。世事真叫和五爷看透了,说准了,跑出去的,一半人再没能回来,那是死在外头了。守下来的虽艰难,总算都全身全影的活了下来。这娘儿俩何苦呢?有家不守,死在这地方。”有人当即表示反对,说道:“什么话,谁心甘情愿丢家舍业的跑出来要饭吃?还不是家里穷得没吃没喝了,留下是死,逃荒要饭也是死,这世道穷人活不下去了。”他旁边一人接着说道:“你这个话在理,我们家姑爷年头上来给我拜年上寿,说起山那边这些年遭了大灾,先是天灾,后来是兵祸,这两年年开始又闹土匪。哎呀呀,听说那些土匪一人一杆枪,冲进去就是一通乱抢,抢了粮食还抢女人,抢了钱财还杀人呢,世道不清啊,人难活呀。”一时众口吵吵嚷嚷,对着树坑里两个昏迷的花子说了个没完没了。
程宴秋蹲在树坑边,心下伤感,怆然若失,他竟不知道人生会有如此悲惨的事。怔怔的看着那两人,忽然看见那汉子一只胳膊抽搐了一下,程宴秋先是吓了一跳,忽又想到这人应该还活着,忙跳起身对大伙说道:“你们快来看呀,这个人还活着,谁快来帮忙,把他抬到屋里去,请先生来给他瞧瞧,或许还能救下呢。”众人听了,十几双眼睛看时,那男子蜷缩在树坑里一动不动,都笑起来,说道:“活不过来了,等明日再过来收拾吧。都散了吧,忙了一天,该歇歇了。”程宴秋急得忙喊道:“老杨叔、王家大爷,这人真的还活着,我看见他胳膊动了。你们难道就这么狠心,见死不救吗?”庄口上杨家拐子笑道:“照我说,大少爷,你老人家心底最善良了,你快救下他娘儿吧。张阴阳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积德行善的事,还是你来做,我们就不掺和了。”另一人接着笑道:“关山道上一天倒下多少要饭的花子,你想救他们,你救得过来吗?”说这话的是王耀成,他是王柏民的七叔。众人一阵哄笑,都散去了。
程宴秋喊住王柏人、王柏民兄弟,问二人道:“怎么办?”王柏民瓮声瓮气说道:“不救肯定死这儿了。”王柏人道:“大人们都不救,咱们三个怎么救?别管了吧,快走吧,天黑了。”说着就走,王柏民跟着哥哥走出十几步,不见程宴秋跟上来,就又站住了,回头喊道:“快回家吧,小心狼吃了你。”
人都散尽,程宴秋不知所措,只怔怔地站在大榆树下,看见那汉子一只手指头又动了一动,心中又惊又喜,实在不忍心丢下不管,忙大声喊道:“王柏人,王柏民,没想到你们兄弟竟是这种人,见死不救,还是人吗?”王柏人冷笑一声,头不回喊道:“你是好人,你是英雄,你去救活他。柏民,还不快点走,你看这天要黑了,只怕爹等着急了,回去晚了,又要挨骂。”王柏民愣了一阵子,到底还是追着哥哥跑了。程宴秋这时又气又怕,瞅那汉子忽然又抻了抻腿,“唉”的叹出一声,程宴秋唬了一跳,说道:“好家伙,你老人家还真活着。可是怎么救你呢?不救吧,我是良心不安,救你吧,你教我一个救你的法子。”绕着树坑走一圈,搓手跺脚的着急,看那天色渐渐暗下来,竟彷徨无计,杵在那里想了一会,忽然一拍手,转身朝和家堡子急急跑去。也就一袋烟工夫,程宴秋又从和家堡子跑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伙计,都到大榆树下,嘀嘀咕咕商量一阵,几个就跳下去,把那两个花子抬出来,又抬着慢慢向和家堡子走去。一时又有人从堡子里跑出来,想来是去请先生了。
第二日午后,和家堡子大杂院那边一间屋子里,程富堂拄着拐棍,站在炕头沿下,对着坐在炕头上的那个汉子说道:“年景都这样了,都活不下去了?”那汉子靠墙坐着,脸色虽然黑沉,倒不似刚来时那般灰暗了。衣服也换了,穿一件半旧老麻棉衣。炕上墙角里躺着那个半老女人,正沉沉睡着。那汉子向程富堂说:“可不是这样子么,到处都那样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逃荒出来,又不会要饭,出来接连十几天,捡一点人家倒掉的烂菜剩饭,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听人说关山这边这几年收成好,就想过来寻一户人家,找一份活做,凭力气挣一口饭吃,不曾想到,过了张成堡,嫂子她老人家就病倒了。她叫我丢下她自个去逃命,我是她老人家拉扯大的,能丢下她,自个逃命么?那还是人么?我只得背上嫂子一路过来,三天三夜水米不进,才到庄口上,就饿倒在这里了。要不是碰上老掌柜的一家都是好人,我和嫂子怕是早见阎王爷去了。”说着,泪下来了,忙抬起胳膊,袖子上擦了。
程富堂叹息一声,说道:“这位老妇人原来是你嫂子,我还以为是你的娘呢。”那汉子说:“我娘去世的早,我是嫂子带大的。”看那汉子,倒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瘦削,肤色稍黑,说起话来和声细语的,有点女子气。他回头瞥一眼沉沉入睡的嫂子,又道:“嫂子是个命苦的。哥哥死的时候她才三十岁,留下一儿一女。我那时候也才十岁,都小呢。庄口上亲房邻居昧了良心,一个个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嫂子娘家老子娘也来劝她改嫁,她死活不答应,就这么带着我们叔侄三个苦巴巴熬了十几年。这二年眼看侄儿侄女都长大成人了,该娶媳妇该嫁闺女了,她才有了个盼头儿。哪知道贼老天瞎了眼,我那侄儿前年得了一场病死了,去年侄女嫁出去也难产死了,一家子人现如今单剩下我和她还活在这世上。唉,贼老天,臭老天,老子有一天将你捅个窟窿,叫你知道爷的手段。”这话就不像从他这么个俊秀人嘴里说出来的。
程富堂静静站着,看那汉子激动,一口一声的咒骂起老天爷,知道他想起了伤心事,想劝又忍住了。一时又问道:“倒要请教先生高姓大名?”那汉子道:“不敢,叫我马三十七。”言罢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是他这半天头一遭笑,笑的时候便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说话也文雅了,不像刚才那么粗鄙。马三十七笑了一笑,又说道:“娘生我的时候三十七岁,就起了这么个名儿。”程富堂想:“这人是个孝子,本性慈善,只是命运多舛,年纪轻轻便迭遭生离死别,又流离失所,经历了人间冷暖,心中便生出几分戾气,抱天怨人起来。”想到这里,便对马三十七说:“这里便是关山,我叫程富堂,是和家堡子的主人,马兄弟尽可放心住下,我虽不富足,这几年老天爷照看,山里风调雨顺,管得起你和你家嫂子一日三餐,等你家嫂子身体康复了,咱再商谈别的。你看这么着可成?”马三十七听了忙溜到炕头下,向程富堂鞠了一躬,说道:“再生之恩不言谢,掌柜的救下我家嫂子,恩比天高。”说着,又要跪下。
程富堂忙扶马三十七起来,笑道:“马家兄弟言过了,谁敢保证一辈子平安无事,谁都有个七灾八难走窄的时候,秦叔宝还卖过马,孔圣人也有忍饥挨饿的遭遇呢,再别说我们凡夫俗子,世道不宁啊。你和你家嫂夫人且安心住这里,药房那边先生已经来过,替你和你家嫂夫人号过脉,二位身体都无大碍,不过是饥饿劳累所致,吃几服药便可康复。”马三十七忙又说了几声感谢的话,又道:“我听人说是你家小少爷救下我和嫂子的,他叫什么名字?虽说大恩不言谢,我想知道这位小恩人是谁,见上一面,将来也好跟他交个朋友。”程富堂笑道:“他叫程宴秋,正是犬子。”
马三十七嘴里念叨了几遍,点了点头,看似有些累了,再不说话,又坐回炕头上,瞅了一阵他嫂子,见她气色平顺,安稳沉睡,便脑袋靠着墙闭目养起精神来。程富堂暗思这人气度不凡,虽在难中,却神情自如,言语庄重文雅,既不祈求于人,也不大言相谢,心中便生出几分敬佩之情,不再言语,就辞了出来,叫来老赵头老徐头几个,嘱咐他们好生伺候着,千万不可慢待了,他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最会做贱人了,见他是外乡人,又在难中,便拿腔作势欺负人家,我知道了是不依的。他若需要什么,尽管到大院里去拿。”老赵头老徐头忙答应了,笑道:“我们不敢!”
程富堂回到大院里,进门看见二太太跌坐在上房台矶上抽鼻抹泪地哭,便皱了皱眉头,过去问女人这是怎么了,又道:“台矶上怪凉的,小心渗出毛病来。”二太太指了指自己的一只脚,越发泪掉线似的哭起来,嘴里喊“渗死了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程富堂看她那只脚上掉了鞋子,裹脚布散开了,扯毛线似的长长坠坠的搭在台矶上,听她哭着又说:“那只该死的老公鸡,见了人直往身上扑,我躲得急了,走丢了一只鞋。哎呦呦,这大院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人欺负也就罢了,连只鸡儿也撵着叨人呢。”
程富堂听了再压不住火气,大声骂道:“你一个大活人,竟然叫一只鸡儿撵着叨成这个样子了?听着像说古今一样,叫人好笑。”二太太抽抽噎噎说道:“谁见过一只鸡儿这么撵着人叨的?我听下头人都说,怕是这个大院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物事作祟,宴生病了这么些年,吃了多少药,一直不见好,怕真的有什么鬼祟呢。你就不能请张阴阳上来,念经禳解,好好发送了它,怕就好了。”程富堂愣在那儿,想起先前宴生出生时,自己做的那个梦,心里开始打鼓,忙喊了老段头来,对他说:“你快去请张阴阳上来,我有事求他。”说着,心里不踏实,想了一阵子,叹口气,又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说着一个转身,急匆匆跑进后院小花园里,杏树下刨出一坛子酒,抱着就急匆匆的冲出门去,下了堡子下面那道坡,往张阴阳家去了。
半日光景,老段头就看见程富堂拽着张阴阳的胳膊,两个人吵吵嚷嚷的上来了。进到屋里,张阴阳气呼呼地坐炕头上,程富堂地下站着,陪着笑脸央求道:“这个宅子到底怎么会事,宴生这孩子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这二年家里又出了这么多怪事,叫人提心吊胆的没一天安生日子过,你老哥就大发慈悲,替我算上一算,看有什么不合神道的地方,还是克冲了什么神灵鬼祟。”张阴阳气呼呼说道:“我活半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子求人办事的。好家伙,你这是跑来绑架人呢。”程富堂哈哈一笑,过去从柜子里找出一包东西,塞到张阴阳身下那只青布包里,说道:“还不是因为心里着急嘛。这是一包陕西茶叶,味儿纯正,我没舍得喝一口,都孝敬给你老哥哥。”
张阴阳嘿的一笑,骂道:“再没见过你这样没皮没臊的人,多大岁数,跟我来这一套。”说着,问了程富堂的生辰八字,抬起左手,展开手指头,掐着算起来。程富堂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张阴阳的脸上看,见他皱起眉头,自己越发紧张起来,小声问道:“怎么了?哪里的毛病?”张阴阳放下手,说:“奇者怪也,祟者鬼也。道讲自然,阴阳讲和顺,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他自己的规律,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川河流,人有四肢七窍,都要各安其位,各顺其意,一切皆因势而动,便是道法自然,也就是你们常人说的阴阳和合。倘若冬天打雷,夏日飘雪,人生六指,牛背长蹄,违背天理人情,便是不祥。就像这只鸡儿,全身一色黑,又爱追着叨人,便是不合规矩。它定是那不祥之物,降生来到你的家里,或为鬼,或为祟,祸害这个家来了。”程富堂听了,冲到门口大声喊老段头,叫他准备刀子,他说:“宰了那个不祥的畜生。”张阴阳笑了,说:“万法皆有缘,它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你就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了它。既来之,则安之。”程富堂听了,倒没了主意,神色紧张,张嘴结舌的望着张阴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段头从外面进来,兜里摸出一块大洋,塞到张阴阳手中,笑道:“老货,跑这里耍什么能耐,又是鬼又是祟的,有本事你就大发神威,降服了它,把它收了,替我们家老爷太太消了灾嘛,也算是你老货这辈子积德行善了。”张阴阳“嘿嘿”的笑起来,揣起银元,从青布包里掏出一盒朱砂,一张黄纸和一支毛笔,垫在膝盖上画了一道符,又捏起三根手指头,对着符又是点又是吹,叽叽咕咕念了几句,这才叫老段头拿去,绑在那只公鸡脖子上。一时事毕,几个人都松了口气,程富堂忙亲自端过火炉子,放在炕沿边上,添了柴火,吹旺了火,请张阴阳喝茶。又叫王碎嘴赶紧地炒几样菜上来。
这几日,程家大院里一家人,一个个眼巴巴盯着那只大黑公鸡,却见它还是在大院里跑进跑出的,跟人斗气似的“咕咕”地叫,追着二太太那双特别的小脚叨来叨去,二太太尖利惊悚的叫声不时的在后面小院里响起。唯独不同的是,它脖子上多了一条围脖一样的东西,花里胡哨的,越发显得精神十足,器宇轩昂。程富堂无可奈何,索性不管了。二太太就像着了魔似的,只要看见那只大公鸡张开嘴巴,不管是打鸣还是啄食,她一定会打哆嗦。哆嗦完了,就开始骂人,骂了程富堂,开始骂程宴生,骂了大院里的,开始骂外头大杂院里的,甚至连程宴秋都骂了几次。一时间惹得大伙都躲着她。程富堂气得不行,几次要骂她。老段头知道她心里已落下病根儿了,劝住程富堂,又嘱咐里外伙计们都让着她。大公鸡成了和家堡子众人的心病,更是二太太的心头恶梦。
转眼就是四月初八,庄口上合家大小都在龙王庙里念经,又唱戏又耍社火,前后折腾了足足半个多月。那龙王庙就在关山学堂旁边,一箭之地,庙里锣鼓一响,吵闹声惊得学堂这边再无法上课,先生们便商量着放了假。程宴秋最高兴,回家丢了书包,先跑关山上疯玩了几天,下夹子夹了几只野兔野鸡,拿回家交给王碎嘴炖了吃。渐渐的玩腻了,又整天呆在他那屋里不出门,叽叽咕咕念着什么。程富堂往庙里去烧香,想叫上宴秋一起去,站在上房檐下喊了几声,不见宴秋答应,心里就想:“这孩子一天神神道道的,不知他都做什么呢?”便往北厢房走过去,刚来到门口,听见宴秋在屋里高声大嗓的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会儿又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阵子又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程富堂气得转身出了大门,边走边骂道:“这孩子魔怔了,放着书不好好念,尽念些什么淑女好逑,木瓜琼琚,尽是些淫词艳句,可不知学堂里张先生是怎么教的。”
一路走出去,堡子大门口遇见老段头,竟不理会他,黑着脸从老段头身边过去。老段头看他脸色不好,忙追上去问道:“老爷这是哪里不爽了?先生叫你在家好生歇着,再不敢累着了气着了。”程富堂打断他的话,气呼呼说道:“还歇个屁,你进去听听,宴秋在屋里都叨咕些什么呀,可气死我了。”老段头一怔,说:“大少爷叨咕什么?不是放假了么,我就见他一天早晚不着家,山里一趟河里一趟,不是夹野兔,就是抓鱼,王碎嘴还夸他能干呢。前天老爷吃的那只火爆野鸡肉,就是他山里夹来的,老爷那时候还夸他能干呢。”程富堂“嘿”的一笑,便把刚才听到的给老段头复述一遍,又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孽障,要不是那一个瘫倒在炕头上,恨得我不能一榔头敲碎他的脑袋。”
老段头听了,“嘿”的一声,说:“老爷怕是错怪了他,我问过王耀祖家三小子,他说那是什么书上的经,都是孔圣人说的。”程富堂问道:“王耀祖家三小子是谁?”老段头笑道:“下面王耀祖家老三,叫王柏民的那个小子,跟咱们家大少爷一块儿学堂里念书呢。”程富堂脸色平顺了些,笑道:“怕是你上了几个小孩子的当,他们拉帮合伙的哄你,孔圣人怎么会讲女人,又讲什么好逑的玩意儿呢?”老段头“嘿嘿”的笑了起来,道:“大少爷也不小了,该给他说下个媳妇了。”程富堂也一笑,说:“那你就仔细打听着,前村后店谁家有姑娘,看着有合适的,你就给他说下一个,早早娶进门,拴住他的心,叫我少操心,怕还能多活几年呢。”说着,下了坡,往龙王庙烧香去了。
老段头回到大院,悄悄走到程宴秋厢房屋前,听见屋里悄没声息的,不知怎么个情况,忙趴窗口往里瞅,就看见程宴秋在地下坐小凳上,抓着一把芦苇编着什么。老段头心中不免好奇,便推门进去,问他干什么。程宴秋瞥一眼老段头,手里继续忙自己的事,嘴里蹦出两个字:“编筐。”老段头笑着问道:“好好的不去念书,编筐做什么?”程宴秋道:“念累了,编着玩,顺便也歇歇脑子。”老段头走过去,抓过一只已编好了的筐翻转过来细细瞧一遍,见他编得严丝合缝,又精细又巧妙,赞他手巧,笑了笑,说:“大少爷,老段叔问你个事儿,你老实告诉老段叔。”
程宴秋手里忙着,嘴里说道:“什么事你快问吧,别耽搁我的时间,没看见我正忙吗?你老人家今天为什么这么客气,怕不是好事。”老段头笑道:“知道你忙,问完了我就出去,不耽搁你的时间。我看你们学堂里有女娃子念书呢,你没瞅上谁家的姑娘?”程宴秋瞥了老段头一眼,笑道:“老段叔,今儿你是怎么了?忽然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什么叫瞅上谁家的姑娘,我们都是同学,有什么瞅上瞅不上的。”老段头笑道:“我是说,你要是喜欢哪一个,你就告诉老段叔,我给你说去,娶进门做你媳妇。”程宴秋听了一怔,“嗤的笑了起来,说:“是不是老爷叫你来问的?”老段头道:“就算是吧。老爷叫我给你说下个媳妇,我想你小子是学文化的,文化人就喜欢搞这个爱呀恨呀的,你小子肯定跟谁家姑娘偷偷好上了,老实告诉我,免得我老胳膊老腿的瞎忙活,说下一个你不喜欢,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程宴秋手底下麻利地开始收边,那芦苇杆就像在他手指间跳舞,一会儿就都收齐了,又端着左瞧右看,打掉几处毛刺,这才满意的丢到书桌下,站起身喝了几口茶,咂嘴咋舌的笑着说:“这个不忙这一时,我还小,我们学堂的张超之先生说了,去年县城里成立了一所新式学堂,我还想到县城里去上学呢。”老段头一怔,问道:“这事你跟老爷商量了没有,可不敢造次。”程宴秋道:“还没跟我爹说,反正说不说都一样,这种事他是不会阻拦的。”老段头大摇其头,说:“恐怕不行,老爷不会答应的。念书嘛,哪里念不是念?非得跑那么远做什么?我们都听说了,外头世道现在可乱了,又是兵,又是匪的,出去不安全。”程宴秋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可是会州城里不乱,况且我爹思想那么开明,怎么会反对我去上学呢?老段叔,要是我爹反对,你可一定要替我说话。”老段头含混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去了,把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路上嘀咕道:“跟他爷爷一个样子,也是个犟种。”
这一天,程宴秋再不出门,待在屋里编着他的那些玩意儿。他这门手艺,还是跟庄口上的和五爷学的,现在都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他编的箩筐笸篮簸箕,既精细好看还耐用,庄口上女人姑娘家的都喜欢的不得了,有人拿着几个鸡蛋或者是一块腊肉来跟他换,有的人家干脆请他到家里去编,匠人似的伺候他。程富堂知道了骂过好几回,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没听进去,气得程富堂不管有人没人,直嚷嚷地骂儿子:“这小子就没个正行,不念书尽瞎鼓捣,老子再不管你了,看你有什么好下场。”二太太也笑话他,富贵身子下贱命,要么干那些没名堂的事,要么在女人堆里滚,将来怕是个没出息的花花太岁。程宴秋从来不理会这些,自行其是。这会儿,他正在认真地编着一只小提篓,芦苇在他手中像一簇蓬勃向上的火焰,翩跹欢快,跳跃着,奔腾着,燃烧着。忙了一会儿,程宴秋的额头上渗出细如晨露的汗珠子,一粒一粒的滚落下来,打湿了脚下一片泛着白的地面,脖子下面,衣领早都湿透了,水洗了似的,却兀自不放手。正忙着,有人推门进来,程宴秋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来人正是段志彪,手里抓着一块猪肘子香香地啃着。
段志彪进来,看着程宴秋傻笑了一阵子,又凑到他身边,说道:“大少爷,我见你都编了整整一天了,累不累,不歇会儿?这又是给谁家媳妇编的,真好看,你编好了我去送,也叫我蹭个好处什么的。”程宴秋笑道:“快滚你娘的蛋,没时间搭理你。”小提篓已编差不多了,开始收边。程宴秋将余出的芦苇一根根压倒,打结纂起来,再包上一圈熟牛皮沿子,拿针缝好了,这样提篓既结实又美观。一时忙完,这才说道:“志彪,看你怎么像个饿死鬼转世的,前一阵子见你吃点心,这会又啃猪肘子,你往哪儿装呀。”段志彪一笑,继续啃他的猪肘子。程宴秋又道:“这个是给秋月编的。前天她还帮我割芦苇呢,说是想要一个装馍馍的提篓,我答应给她编一个,你拿给她好了。”段志彪“嘿嘿”的一笑,说道:“秋月的脸蛋真好看,就是她爹王耀祖斜眼歪嘴的,最没意思的一个人。”又把半块肘子递到程宴秋眼前,说:“你想吃不?可香了。”程宴秋摇摇头,捧着提篓左看右看,将那毛刺都剔除掉,这才满意地放到一边,起身拍掉身上的芦苇叶,又抓过一把扫帚,准备扫地,段志彪忙将肘子放到书桌上,抢过扫帚开始扫地。程宴秋笑道:“无事献殷勤,知道你小子揣着坏心思。说吧,什么事?”段志彪将垃圾扫到门背后,这就过来。程宴秋喊道:“你小子又撒懒,还不快倒了去。”
段志彪咧着嘴只好去倒垃圾。一时回来,又抓起肘子啃起来,说道:“大少爷,龙王庙里唱戏,热闹得很,你不去看?”程宴秋道:“不去,那个戏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脸上画上釉彩,穿几件花花绿绿的长袍大袖,不男不女的拧来扭去,有什么好看的?”段志彪已吃掉了一个肘子,抬起袖子擦了嘴,说道:“可好看了,真的。今晚上唱的是《火焰驹》,下庄口刘家老八唱黄桂英,曹家狗子扮的是艾谦,他那个嗓子,怎么那么高,关山顶上都听得见。”他絮絮叨叨尽说好的,眼珠子不转地盯着程宴秋看。
程宴秋忍着笑,过去坐到书桌旁,喊了声口渴,段志彪就急燎燎地端过来一杯茶,脸上堆着笑,讨好似的递到他手上。程宴秋心里好笑,端着喝了一口,猛的一口喷地上,气得喊道:“这茶怎么是凉的?”段志彪听了,麻利地端起茶杯跑出去,来到院子里,将那半杯凉茶倒进杏树坑里,又跑厨房里倒了一杯热的端进来,放到程宴秋眼前,笑嘻嘻说道:“大少爷,你喝这个,这个烫烫的。”程宴秋心里直乐,推开茶杯,取来一本书,装腔作势地看起来。段志彪地下站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围着桌子转圈儿,就是不离开屋子。程宴秋也憋不住,笑道:“你小子驴推磨呢,就不能歇会儿,转得我眼睛都晕了。”
段志彪嘻嘻一笑,赖着脸皮趴在桌上,说道:“好我的大少爷,今天晚上你就去看戏嘛。”程宴秋笑道:“这真是奇了,我看不看戏,跟你有什么关系。”段志彪眼睛不敢看程宴秋,东张西望地乱瞅,说:“你去看戏,把芳芳叫上。”程宴秋大笑起来,说:“原来你小子在这里等着我,你是想跟芳芳一起去看戏?那就去嘛,干嘛非要拉上我。”段志彪扭扭捏捏起来,说道:“我哪能请得动她,再者说了,这要是叫二太太知道了,还不骂死我。”程宴秋歪着脑袋瞅着他,就见段志彪两眼急切切望着自己,好一会儿才嗤的一笑,说:“你小子就嘚瑟吧,帮你一次好了,你去跟芳芳说。”段志彪鼓着掌跳了起来,道:“我这就去跟芳芳说,大少爷叫她去看戏,二太太准不敢阻拦。”喊着,一个蹦子跳到院子里。程宴秋又喊住了,将那只小提篓递给段志彪,说:“你先把这个给秋月送过去,问她这个可行不?要是她不喜欢回来告诉我,我再给她编一只好的。”段志彪笑道:“美死她去吧。这么漂亮的她还不喜欢,什么样子的她才喜欢?”一把抓过去,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板着门框说道:“大少爷,我跟秋月也说一声,叫她晚上一块儿去看戏?”程宴秋笑了一笑,说:“随你的便,就怕你小子请不动人家。”段志彪听了,飞也似地去了。
日头刚落下西山,落霞将和家堡子掩映在一片朦胧的灰暗中。程富堂端坐在上房炕头上,咳嗽几声,方冲着门口大声喊道:“去个人,把灯笼都点起来。”院子里,老段头忙大声回了一声,接着声气喊道:“老徐,点灯笼喽。”程家大院门口已站着几个人,听见了齐声答应道:“哦,点灯笼喽。”就见一溜烟灯笼从程家大院南厢房一间屋里出来,先将大院里几盏灯笼点起,有两人出了大门,爬上门楼,点起了那四盏牛角灯。一时之间,和家堡子亮了起来。
这几日,程宴生的病好了些,二太太心情宽快了不少,叫厨房里给宴生熬了一碗小黄米粥,叫芳芳喂给他吃,又问芳芳外间吃什么。芳芳便说:“老爷今晚上想吃鱼,听厨房上的老菜根说,已经收拾下好几条炖上了。”二太太就急急地溜下炕,说道:“我也上房里吃鱼去,你在这边伺候二少爷。”芳芳忙说:“可是二太太,大少爷叫我跟他去看戏呢。”二太太笑道:“把这茬儿给忘了,宴生吃罢了你收拾了就去。”说着,想起什么,迈出的脚又收回来,说:“芳芳你可长个心眼儿,大少爷是个女人怀里滚大的人,你一个尕姑娘碎女子,小心吃了亏,再没地方说理去。”芳芳顿时脸红了,笑道:“看你老人家说得难听的。”二太太也一笑,心里惦记着清炖鱼,踩着碎步走了。
这边芳芳给程宴生喂粥吃。程宴生已能自己起身坐了,芳芳拿来一床被子,垫在他背后,叫他靠着坐了。已是四月天气,程宴生坐热炕上还穿着夹衫,即便这样,他还时不时地喊冷。芳芳跪在他面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汤勺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吃了小半碗,程宴生喊累,要歇一歇。芳芳心里有事着急,便哄着他说快点吃了吧。程宴生喘吁吁地说:“你一天着急忙乱做什么?不就是跟大少爷去看个戏嘛。你是这屋里的人,少跟他勾勾搭搭的,叫人说闲话。”芳芳听了,将碗摔在炕头沿上,一脸不高兴,气嘟嘟说道:“我怎么成了这屋里的人?我哪屋里的都不是。不过是这几年你总病着,二太太忙不过来,叫我进来伺候你几天罢了。哪天你病好了,我还是要出去的。”程宴生看她脸颊红红的,就像屋外檐下那株盛开的杏花,娇艳无比,不觉怔了,挤出一丝笑来,说:“连你爹魏跛子都是我们家的,你还能去哪里?你就安心在这屋里待着,我不会亏待你的。”芳芳冷笑一声,道:“我虽是下人家的丫头,也是爹生娘养的,我跟爹商量过了,过了十月,我就回家里去。”程宴生听了这话,心中不快,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想着这个家终究是老大的,就想爬高枝儿到他屋里去,真正的一对淫夫荡妇狗男女。你不用告诉你爹,我现在就打发你走。”芳芳听他骂得难听,忍不住掉下泪来,再不敢言声,坐炕头沿上悄悄地抹起眼泪来。
一时两个人无话可说,愣在那里。忽然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推门进来。芳芳忙跳下炕,两把抹干泪珠,就听见门口一个银铃般的“咯咯”的笑声飞进来,接着又喊道:“唉哟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唱的这是哪一出,早起是《大登殿》,夜里是《火焰驹》,这会你怎么唱上《探窑》了?看这泪珠子挂在红脸蛋上,叫人心疼的。”芳芳噗嗤一笑,说道:“原来是秋月呀,你尽胡说些什么呀,我把你这张臭嘴恨不得撕烂了。”一面让着秋月进了屋,又道:“这一夜了你怎么上来了?”秋月在炕头边坐下,瞅了几眼程宴生,问道:“宴生表弟,你大好了?怪不得姑姑那嗓门大得炸雷似的。你到底什么病,一病好几年,把大家折腾得要死要活的。”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程宴生勉强一笑,鼻子里“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芳芳问秋月道:“庙里唱戏,你不去看戏,你跑这里做什么来了?”秋月道:“正是要去看戏,想约几个人一块儿去,就找你们来了。”芳芳笑道:“怕不是来约我看戏,是约我家大少爷的吧。嘻嘻,往后我可不敢叫你秋月姑娘,该叫你大少奶奶了。”
秋月咯咯大笑,伸手过来就要挠芳芳的胳肢窝。芳芳忙笑着躲开,两个女孩子就闹在一起了。芳芳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央求道:“好我的大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再不敢了。”秋月两只手抱着芳芳,又挠了几下子,嘴里喊道:“你还说,我饶不过你。”芳芳就笑倒在地上,抱着秋月的腿,道:“再不敢了,饶过我这一回吧。”正闹着,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响,两人一惊,扭头看时,原来程宴生一脚将那只碗蹬下炕,摔在炕头下,碎了,人也倒在炕头上,大口喘着粗气,脸黄流汗的。两人忙起身过去看,幸亏没什么大碍,两人将他安顿躺下,叫他睡了,这才出门去找程宴秋和段志彪。
程宴秋这时在上房里,跟他爹和二太太一起吃饭,秋月和芳芳便站在窗口下台矶上等他,两个女孩子又说说笑笑地闹起来。听见屋里程富堂喝道:“谁在外头?”老段头也陪着一起吃晚饭,见老爷问起,忙出来看,见是秋月和芳芳两个,扭头回道:“老爷,是下头老舅爷家秋月姑娘来了。”就听见二太太骂道:“这死丫头,上来了也不进屋,站门口叽叽呱呱做什么?难不成屋里有狼?”秋月向芳芳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才嘻嘻哈哈地走了进去,问了声姑父姑姑好,又朝程宴秋点点头,靠他身边炕沿边坐下。一眼瞥见程宴秋手里捏着一只卤鸡爪,眼睛望着自己,傻傻地笑着,忽然想起刚才芳芳说的话,脸上一红,忙扭过头去,对二太太说:“刚见过宴生表弟,他已大好了,怕过些日子就能下炕走路。”二太太叹了口气,叫她一块儿吃。秋月说吃过了。
二太太问秋月说:“黑天半夜的,你不在家待着,帮你娘做些针线活,跑上跑下地你一天都忙些什么呀?”秋月说:“本来搁家里帮我娘给柏人柏民做几件夏装,宴秋哥哥叫我陪他看戏。这季节天色越来越长,温温燥燥的家里待着心里闷得慌,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听是程宴秋叫的,二太太便不再言语,又吃饭。程宴秋嘴里吃着饭,眼睛看着秋月,听她一通说得二太太哑口无言,忍不住笑了。
程富堂嚼着一块笋子,问秋月说:“你爹你娘可好,有些日子没看见他们了,他们怎么不来看我呀。”秋月忙回道:“爹和娘都好,他们也惦记着姑父姑姑呢。娘听说宴生表弟的病大好了,想着哪天请姑姑带上宴生到我家里去坐坐。我爹也担心的不得了,说宴生怎么的一年老病着,忙着四处求神问卦,打听偏方呢。”说着抿嘴一笑。程富堂笑道:“劳他挂念。宴生这孩子的病,每年里天暖时好一点,到春口上立秋节气上就又犯了,唉,冤孽呀,没法子的事,由他去吧。”说着,搁下筷子,叹息起来。二太太听着又开始掉泪。秋月忙安慰道:“他今年情况我看着比去年强多了,显见得是一年好过一年,这一次说不定就全好了。姑父姑姑也别太伤心,劝着他好生用药,久病的人最怕心里卡着事儿,你这么哭天抹泪起来,叫宴生看见了更是个事儿。”程富堂回头对二太太说:“你听这些话,秋月都比你懂事明理。劝过你多少回,他这种疑难杂症最忌讳心急上火,要慢慢调理,你就是不听。”
程宴秋已吃罢了,放下筷子,想要杯茶来喝。程富堂骂道:“秋月等你半天了,你倒磨蹭上了,要茶要水的,还不快去。”程宴秋忙溜下炕。秋月也起身跟程富堂二太太告了别,两人前后出了上房。老段头看着两人的身影,笑着对程富堂说:“多好的女娃子,两个真是一对儿呢。”二太太嘿的一笑,说道:“我刚要说,段哥抢前头说了,我看他们两个合适。”老段头笑道:“二太太何不做个媒,成全了他们?”二太太扭过脸去,望着程富堂。程富堂笑道:“王家女人有你这么一个,就够这一家子受的了,你还想再弄进来一个?还让不让人家活了?”气得二太太拿筷子敲在他额头上。老段头笑得岔了气。
再说外面大院里,段志彪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满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这才看见程宴秋和秋月出来,顿时欢喜雀跃起来,忙大声喊叫芳芳,说戏快上演了,快一起走吧。芳芳躲在上房门口,依着门偷听上房里几个大人说话。这会儿跳下台矶,捂着一张嘴,指着秋月挤眉弄眼地笑个不住。秋月虽没听仔细,也隐约听到了几句,见芳芳那副德行,脸颊上红得像盛开的海棠花,偷偷瞟一眼身旁的程宴秋,一颗心扑腾腾乱跳,忙错开几步,跟芳芳走在一起。芳芳一只手攀住秋月的胳膊,一只手刮着她的鼻子羞她,又把嘴巴凑到秋月耳根子旁,悄声细语地叫了一声“大少奶奶”。秋月嗤的一笑,脸上越发烫烫的烧起来,扭过身子去挠芳芳的痒痒,两个女孩子就又厮缠嬉闹在一起。
段志彪的眼睛这阵子再没离开过芳芳那张俏丽的脸。秋月早已发现,偷偷指着段志彪,笑着对芳芳说道:“段志彪那双眼珠子,快把你吃肚子里去了。”
芳芳嗔道:“馋死他算了。”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秋月也笑了,说道:“真不害臊。”
一路上说说笑笑,也就来到龙王庙前。
时间刚刚好,只听一声锣响,大幕缓缓拉开了。
那晚唱的正是《火焰驹》。
春种业已结束,麦子筷子那么高了,夏忙尚远,这时唱戏正是时节,忙碌了两个月的人们,又可以走亲访友,热闹一阵子了。
戏场里来了很多人,孩子们跑来跑去,闹得场子里尘土飞扬,招惹得大人们不住的喝骂。起初程宴秋四个人挤在一处看戏,段志彪在芳芳耳畔时不时说句什么,逗得芳芳咯咯地笑个不停,一会儿又捏起一双美人拳,捶打段志彪,娇声细语地骂道:“尽胡说些什么呀,再胡说小心撕烂你这张臭嘴。”
程宴秋和秋月对望一眼,相视一笑。
程宴秋看见秋月一双眼睛在淡淡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亮,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美得叫人欲罢不能,欲哭无泪,一时不觉看得呆住了。秋月见他这样,脸上越发烧起来,忙将一张娇羞红润的脸转过去,心里却甜丝丝的。忽然秋月“咦”的叫了一声,忙又小声说道:“段志彪和芳芳两个人呢?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程宴秋笑道:“芳芳闹着要吃麦芽糖,段志彪就带她那边买去了。”秋月便不说话,眼睛望着戏台,却哪里看得进去。戏台上那个被黄家退了婚的李彦贵,晃悠悠挑着两只水桶叫卖,咿咿呀呀地唱,一句话唱了半天。程宴秋心思根本不在看戏上,又嫌庙里人多吵闹,就想回去,回头对秋月说:“没意思死了,不如我们俩到葫芦河那边转一圈去,可成?”秋月点头嗯了一声,程宴秋便在前面挤过人群,向外走去,秋月跟着他出了戏场。
两人就沿着葫芦河慢慢地往下走去,听那蛐蛐在田野里“叽叽”的鸣唱,把一道川都要吵翻了。月光从柳梢头上冉冉升起,月色如水,河如玉带。微风把淡淡的春愁吹到杏叶儿上,又把浮躁的繁星洒在河水中,泠泠的徜徉,乱乱的流向远方。
一时来到杏林那边,秋月喊声走累了,转身对程宴秋说:“快歇会儿吧,我可走不动了。”就倚在一株杏树旁,伸手摘下一片翠翠的杏叶,慢慢的揉碎了,丢在风里面,说道:“今晚月亮真美。”程宴秋站她面前,轻轻叫一声:“秋月。”秋月杏目一跳,应了一声:“嗯。”程宴秋却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着,定定地望着她。一会儿又叫一声,秋月又“嗯”了一声。秋月忽然嗤的一笑,娇声斥道:“看你的呆样,叫魂呢。”说着,捏来一把杏叶儿,扔到程宴秋脸上,又说道:“宴秋哥哥,你说这会儿段志彪跟芳芳在做什么呢?”程宴秋笑道:“不知道。”秋月道:“你猜呢。”程宴秋道:“猜不来。”正说着,就见一缕月光透过杏叶,照在秋月白皙如玉的脸上,随风摇荡,斑驳迷乱。程宴秋痴痴地说道:“秋月,你比天上的月亮还美呢。”秋月娇羞一笑,嗔道:“你尽胡说些什么呀,没个正行。再这样子,我不理你了。”程宴秋忙扭过脸,不敢看她。秋月见他傻模傻样的,嗤嗤地笑起来。程宴秋又转过脸来,看着秋月说道:“秋月,我想送你一样东西,你可收好了。”秋月细声细语地说:“你送我什么东西?我不要。”程宴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伸手抓起秋月的手,塞到她手心里。
秋月拿起来看,是一个镶金桃形玛瑙坠子,色泽艳如鸡血,有鸽子蛋那么大,正面刻着一枝杏花儿,迎风开放,栩栩如生。背面刻了“缘自天成”四个小字。秋月心中欢喜,握在手中,偷偷瞄一眼程宴秋,见他站在面前傻傻地看着自己,羞得忙低下了头。程宴秋看她这样子,心已不能自禁,好半日才说:“喜欢吗?快戴上吧。这个是我娘留给我的,可惜她过世得早,我连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说着,泪光闪闪,伤感起来。
秋月便戴上了,拿过手帕,塞到程宴秋手里,说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哭上了。”程宴秋忙擦了眼泪,手帕却不还给秋月,自己兜起来。秋月脸一红,说道:“这东西定是珍贵的,你给了我,姑父问起来你怎么说?”程宴秋笑道:“我就说给我媳妇了呗。”秋月听了,嗤嗤地笑了,脸颊烧烧的,低眉顺眼地嗔道:“讨厌死了,说这种话。谁是你媳妇?”说着,伸手推了程宴秋一把。程宴秋不防,就一屁股坐倒在地。秋月忙笑着过去拉他起来。程宴秋就抓住秋月的手不放。秋月娇色切切,羞态胜月。程宴秋嗅到她长发里飘溢出来月光一样的清香。二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忽然听见林中有人“嗨嗨”地喊叫,二人吓了一跳。秋月唬得一头扎进程宴秋的怀里,悄声说道:“宴秋哥哥,咱们快走吧,这里阴森森的,叫人害怕呢。”程宴秋伸手揽住秋月的腰,压低声音说道:“没什么怕的,咱们过去瞧瞧这是谁在里面。”说着,揽起秋月,两人悄悄走过去,一直走到杏树林后面一块空地上,便看见马三十七正在那里打拳。只见他拳劈脚蹬,上下翻飞,辗转腾挪,倒是一个行家。秋月长吁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喘息,这才注意到自己竟依偎在程宴秋怀里,忙红着脸一把推开他。
程宴秋朝马三十七喊道:“马大哥,你还会打拳?真了不起。”马三十七听见了,停下打拳,拾起挂在树枝上的衣服,穿了走过来,撩起衣襟子擦了脸上的汗水,说道:“哦,原来是宴秋。我听见那边有人叽叽呱呱的说话,没想到是你。你听那边戏台上锣鼓喧天的,你不去看戏热闹,跑这地方跟姑娘约会呢。”又指着秋月问道:“这姑娘是谁?”程宴秋忙说:“这是我们家表妹,她叫秋月。”秋月羞羞地忙躲到程宴秋身后,想道:“刚才跟宴秋哥哥那个样子,叫他看见了,可羞死人了。”又听他说出“约会”二字,越发心慌意乱的,偷偷瞥一眼程宴秋,程宴秋也回头看她,四目一对,忙都躲开了。程宴秋向马三十七说:“马大哥,你还耍你的拳,我们这就走,不打搅你了。”马三十七说道:“太晚了,不耍了,也该回去睡觉了,我和你俩一起走吧。”秋月忙闪到一旁,让马三十七前面先走,她和程宴秋走在后面。
三个人下了河堤,程宴秋不时提醒秋月小心脚下,又说:“马大哥,昨儿个我听老赵叔说你要离开和家堡子,你到哪里去?你就留下来吧,我们家不差你一口饭吃。”马三十七叹了口气,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地啊。我家嫂子想家了,这几天一直嚷嚷着要回去看看。我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地被人占了,几眼窑也被人掀塌了,回去了吃什么喝什么,住哪儿?嫂子说再不好,总归是自己的家啊。故土难离啊。”程宴秋听了也觉伤感,想了想,对马三十七说道:“那就别回,干干脆脆在我家住下得了,反正有我们吃的,饿不着你和你嫂子。”马三十七立住脚等程宴秋走到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我虽是落魄之人,可不想当你家伙计下人。”程宴秋笑道:“谁说你是伙计下人了?你教我打拳,你就是我师父,徒儿养活师父,天经地义。”马三十七哈哈大笑几声,说道:“原来你小子在这儿等我呢。”说着,上下打量程宴秋,又道:“你小子不好好上学念书,学什么拳嘛。”程宴秋说道:“刚才你那一招叫什么,飞到空中一掌劈下来,威猛得很。马大哥,你就教教我嘛。”
马三十七沉吟不语,绕着路旁那一株大柳树转了一圈,又拍打几下,方下定决心似的冲程宴秋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你救了嫂子和我的命,这个恩情大如天,教你打拳算是我报答你了。”一顿又道:“不过话要说清楚,练拳是很辛苦的,你可不能临阵退缩,打退堂鼓,那时候我是不依的。”程宴秋大喜,忙过去跪在马三十七面前,磕了无数的头。马三十七伸手扶他起来,说道:“从明天起,每天鸡叫头遍,你就到这个地方来,我教你崆峒六十四套长拳。”
程宴秋喜得无可不可,忙大声答应道:“是,师父。”马三十七挥一挥手,正色说道:“程宴秋,你给我记住了,我只教你打拳,可不是你师父。我是不收徒弟的,往后可不许你叫我师父,记住了?”程宴秋听了一怔,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个马三十七真是个怪人,他既然答应教拳,却不让叫他师父,是何道理?再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心中好笑,忍着不敢笑出来。
马三十七已猜到他想什么,嘿的笑了一声,说:“好了,别费神胡思乱想了,既然答应教你拳,你好好学就是了。你我之间,还是兄弟相称的好,你叫我马大哥,我叫你宴秋兄弟,这样子不是更好吗?”程宴秋忙说:“这样子更亲近,我叫你马大哥。”回头对秋月说:“秋月,我能学拳了。”秋月笑道:“说你没正行,你还真的没个正行,想着一出是一出,好好的学什么拳,你不上学了?姑父知道了,小心他打你。”马三十七笑道:“学拳和上学都不耽搁,我只在夜里教你。就这样了,回去吧。我看会戏去,你听那边唱得正欢呢。”说着,丢下二人,转身朝戏场走去。程宴秋见他性格如此古怪,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时又欢喜得蹦蹦跳跳的,手舞足蹈起来。
秋月咯咯一笑,说:“看把你美的。鸡叫头遍你能起来么?我看未必。”程宴秋思量着说道:“可不是这样么?起那么早。”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好,我有办法了。”秋月忙问:“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程宴秋笑道:“我这就去跟老段叔说一声,鸡一叫他进来喊醒我。”秋月噗嗤一笑,说:“亏你想得出来,老段头老天拔地的,你好意思叫他大半夜的起来喊你?”程宴秋一怔,想着也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皮说道:“也是啊,这可有点为难了。马大哥人古怪做事也古怪,好好的放着青天白日不教我,非在夜里教,谁起得来。”一会儿又欢喜喊道:“碎嘴叔起得早,他要生火准备早饭,让他来喊我,两不耽搁。”秋月笑道:“我真服了你。快走吧,这地方阴冷冷的,怪瘆人的。”
两个人说着话,慢慢往回走,看那渠中,细细的一股清溪静悄悄的流向杏树林,清波荡起月色,心快醉了。今年雨水少,开春到如今,竟连一场雨都没下,山里干透了,关山上嫩草才破土就被骄阳晒黄了。杨家曹家几家川道里没有田的,已叫苦连天了。这块杏树林是程家的,程富堂叫人引了葫芦河的水来浇灌,倒长得茂盛。
夜色渐渐深了,月亮爬上半天,把一抹月光洒在秋月脸上,她那张脸就像明月一样白皙娇媚。程宴秋不时悄悄地偷看她一眼,秋月也就一颗心扑扑的乱跳,终于忍不住嗔怒起来,娇声喝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吗?”程宴秋脸上一红,忙转过脸去,脚下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栽个跟头,好在秋月手快,忙一把拉住了。
这时程宴秋竟然问道:“不知道段志彪和芳芳这会干什么呢?”
秋月嗤的一笑,道:“看戏呗,还能干什么。你老提段志彪什么意思?”
程宴秋笑道:“你不知道,段志彪喜欢上芳芳了,跟我几次提起,想叫他爹老段头跟魏跛子去提亲呢。”
秋月听了,半日无语,一会又叹息一声,脚步也慢了乱了,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程宴秋问道:“人家段志彪提亲,你叹息什么?”
秋月嗔道:“我自己叹气,碍你什么事。快回家去吧,你听那边戏要散了,锣鼓都歇下来了,这样子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程宴秋一怔,竟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了,只得跟着秋月快步走进庄子,到路口分手,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龙王庙打醮,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情,庄口上各家各户都要派人去应差。因关山今年比往年雨水少,山里的草木都有旱死的,山上庄稼破土后就不再生长,有些地里的禾苗已经枯萎。上下几个庄口抻头的老者便凑到一起,商量今年打醮时一并向龙王爷求雨,准备在庙里开坛念经,还有降神游庄的曲目,所以今年应差的人手增加了好几个,分摊下来的份子钱也比往年多出不少。这是供神敬天的钱,谁都不敢少一个子儿。这个钱在和家堡子里往年是个人掏个人的,今年增加了几个,就有几家因手头紧,不得不四处去挪借。程富堂知道了,喊来王怀忠,叫他先替大伙都垫上。老段头王碎嘴几个宽裕的,掏了自己的那份,程富堂也就随他们的便了。
龙王庙打醮的事,程宴秋见过几次,不觉得有什么意思,倒是降神游庄的议程,他却从未见过,便嚷嚷着要去看。去跟秋月说,想约上她一起去看,秋月的爹王耀祖却死活不答应,说女孩子到这种场合,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也就只好罢了。因那降神仪式是在半夜里举行,程宴秋吃过晚饭,看一会书,早早的上炕睡下,鸡叫头遍时,段志彪进来喊醒他,两个人急急穿戴整齐,洗脸漱口。厨房那边早已准备下了素食,大杂院那边老赵头家的赵福和老徐头家的二娃几个被派了差事,已吃过饭先去了庙里。程宴秋担心错过看热闹,抓起两个馒头,拉着段志彪跑了出去。
一时来到龙王庙,见众人已开始迎香,接下来才是转庙走庄口。只见偌大的庙里,灯火辉煌,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一支上百人的队伍齐刷刷跪倒在龙王爷法相前面,每人手中捧着一炷香,随着鼓点,不住的磕头,一面又向龙王爷祷告,祈求普降甘霖,以救众生。有那虔诚的,竟匍匐在地,哀求起来。张阴阳披着一件枣红法衣,手执法器,正念得起劲,身旁一人摇铃,一人击鼓,另有四个人各擎一面大旗,都随张阴阳走一种奇特的步伐,或进或退,或跳或舞,一时又立住脚,吟唱起来。这个仪式最是无聊的,程宴秋跪了一会儿,膝盖疼起来,便起身,偷偷溜了出去,四下里乱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张阴阳才歇了法事,退到一间小茅草屋里喝茶歇息。众人也都起身,将那香插到香炉中,开始走动,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认识的相互打声招呼,不认识的也互相点头问候。不到一袋烟工夫,张阴阳又出来,这是要转庙了。其时天色微明,东方动了。有人出门组织,几面大旗排头在前,其后四个汉子,都是一身红装,挽起裤脚,足蹬麻鞋,抬了龙王神龛,神龛中坐了法相。其后是锣鼓唢呐各种乐器,吹吹打打,向庙外走去。其后才是人众,紧紧随了,鱼贯而出,绕着庙宇转三圈。
转罢庙宇,已是太阳初升,虹霞万丈。庙里众人稍作休息,吃几口干粮,喝几口茶水,补充些体力,这就开始抬了龙王爷法相游庄,上沟下岔,关山下十个庄口都要转一遍。队伍出了龙王庙,一路逢庄便进,遇户即入,沿途就有男女老幼信众焚香礼拜,各有布施,自有庙里的司香人等登记入簿。庄户上各家男女有的迎出庄口,有的只跪在自己家门口,凡见到龙王法相到来,便上前磕头上香,奉上贡食,再从神龛中请下一副经幡,回来贴到大门楣头上,以求得龙王爷的庇佑,可保佑一家人四季平安,五谷丰登。那些家中有病人,或宅院不宁的,还要另外献上一份财物,祈求龙王爷大显神威,祛灾救难。这样转到掌灯时分,各处庄口都去过了,再将龙王法相送回庙里去。因这几年家庭不宁,程富堂便把龙王爷法相请进大院供奉起来,张阴阳先在上房里诵了一段经文,然后又到后面小院里,到程宴生屋里也诵一段经,给他禳解一番。程富堂封了一包钱物,恭恭敬敬献上去,这才送法相出和家堡子。时间已近正午,队伍也不歇息,拉开一字长蛇阵,向下一个庄口行去。再转过几个庄口,方往下河沟去了。芳芳家便在下河沟,魏跛子早早地向程富堂告了假,赶回家去支应。
程宴秋跟着转了半日,便觉得仪式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已是寡趣无味,兴致全无,便想原来降神游庄也不过如此,没什么热闹好看的,嘴上虽不敢说,心里却想,这些玩意儿只怕是拿来骗人的把戏。悄悄的跟王碎嘴提了一声,王碎嘴狠狠瞪他一眼,吓得他忙跑开了。转罢下河沟,程宴秋不想再跟去了,也不管段志彪,自个儿先溜回家,洗了脸,因王碎嘴、老菜根几个都跟着去了,厨房里冰锅冷灶的,又饥又渴,只得去切了几块冷牛肉拿回来吃了,再喝几口茶,上炕倒下,补起觉来。
程宴秋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方醒来,只觉得头昏脑胀,眼花身飘,想起爹说的白天不可久睡,一点不假。炕头沿上闷闷地坐了一阵子,方起身去上茅房,出门时一眼瞥见王柏人进了垂花门,往后面小院里走去。王柏人是弟弟宴生的表哥,时常上来找宴生耍,程宴秋便没往心里去。一时解罢手回来,坐书桌前发一会呆,找书来看,此时夕阳正红,丝丝缕缕透过窗纱,洒满屋子,照得人头晕目眩,再读不进去。程宴秋便丢下书本懒坐着,百无聊赖,思想不如出去找马三十七说说话,要是他有工夫,向他讨教几招拳法,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便起身出了程家大院,到大杂院那边去。马三十七却不在屋里,倒是他嫂子坐在炕头上缝缝补补地做着活计,见程宴秋进来,忙让着他上炕坐。程宴秋谦让一番,坐炕头边跟她说了会儿话,也就辞了出来。又到和家堡子大门口溜达了一圈,无精打采,心懒神慵的心中烦躁,看什么都一个色调,就又想不如去找秋月。转身回到大院,想着洗漱一下,要不秋月看见自己这个模样,定会笑话他是邋遢蛋。便端了瓷盆到厨房去舀水,那水缸空了,程宴秋只得提了桶子到后院水井里吊水,走过小院,隔着矮墙,听见里边屋里王柏人跟宴生两个说着什么,叽叽咕咕的。
程宴秋就想过去跟王柏人打声招呼,矮墙下放了水桶,推门走进去,一时好奇,想听他两个说些什么,佝偻着身子悄悄凑到窗下,见那窗户上匣着窗屉子,正无处抓寻,巧巧下头一处窗纱破了,喜的忙把眼睛凑上去向里张望,看见弟弟宴生斜躺在炕头上,手里捧着一杆烟锅不是烟锅,枪不是枪的东西,凑着灯盏点烟吃。只见宴生把一口烟深深地吃下去,然后伸腰展胯,合目舒眉,躺着不动,好一阵子这才颇为惬意地呼出一口气来,一副沉醉快意的模样。又瞅见王柏人坐炕头那一边,听他对宴生说:“这些都是我从城里弄来的,上好的烟膏子,那些城里高门大户人家,都叫这是福寿膏,最能祛病强身的东西。宴生,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这半碗,你节省着吃。”这时就见宴生长吁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神情比先前好了许多,听宴生说道:“柏人表哥,我自然记着你的好,你不用时常提醒我。我和你说,只要我能好起来,能像你们一样上山下河的跑几步路,我有的,你看上什么拿什么。”
程宴秋大吃一惊,想道:“原来这东西就是和五爷说的大烟膏子,那烟杆子就是烟枪了。这可是害人的东西,宴生怎么吃上它了?王柏人这不是要害死宴生么?”正想着,又听见王柏人冷笑了几声,说道:“你能有什么好的?就说这个家,现今掌柜的是姑父他老人家,姑父老百年后,掌柜的自然是人家程宴秋,这个家挨不着你半点事儿。我不图你什么,我是看在姑姑的面子上,替她操这个心。你只要好起来,将来能孝顺姑姑几天,就不枉费我这片心意了。”又听见程宴生说道:“这个自然,何劳表哥说,谁叫我是她儿子呢。”说着往炕头沿挪了挪,嘴里喊苦,爬过去够着从桌上抓过茶碗,喝了几口,又回去坐下,说道:“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我不差他什么,凭什么他是和家堡子掌柜的,我就得分出去过活?”王柏人笑道:“这不是你们程家祖上的规矩么?老大坐老庄子。”听见程宴生又说:“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为什么不能改一改?”就听王柏人哈哈大笑几声,说道:“我就佩服表弟这份雄心壮志。先不说这些了,你养好身子才是要紧的。这东西千万不敢叫姑父姑姑知道,往后你想抽,直接来找我就是了。”程宴生“嗯”了一声,下了炕,将那烟枪烟膏子都放进炕头下那只大红柚木箱子里,又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拿手里抖了抖,沉甸甸的,丢给王柏人,又上了锁,回头对王柏人说:“二十几块银元你先拿去,不足的等我有了再给你。”王柏人掂了掂,塞进怀里,笑着说:“表弟要是没有现钱,家里有什么古董旧物件给我也是一样的。你没去过城里,哪知道现如今城里人最喜欢咱们乡下的古董,苏家堡子苏家小少爷的一副旧字画,卖了五百块大洋呢。听我爹说,和家堡子有好东西,表弟找出两件给我,我保证你抽一二年。”
程宴秋听到这里,打一个激灵,忙含胸缩背地退了出去,水也不吊了,提上水桶,蹑手蹑脚回到大院里。才来到屋里,把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吐出来,只觉得身上大汗淋漓,背上冷飕飕的,愣一会儿神,心里骂道:“好你个王柏人,竟敢诓骗宴生抽大烟膏子,你这是惦记上我家的财产了?”又想这事该不该告诉爹?思前想后,没个注意,便把去见秋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日头落下山时,打醮烧香的人都陆续回来。段志彪进来找程宴秋,说起在下河沟和刘家堡子几个庄口上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程宴秋哪有心思听他唠叨,将他赶了出去。连芳芳进来喊他吃饭,都没给好声气。听见芳芳出去,在门口嘟囔道:“谁招惹这尊瘟神了?”他就冲着芳芳的身影喊道:“蹬鼻子上脸了?惯得没样子了,往后我再不给你们好脸色,才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呢。”吓得芳芳一溜儿跑了。一会儿老段头亲自来喊他,他只好去上房里吃饭。程富堂见他吃饭吃得无精打采的,问是不是病了,说着伸手摸一把额头,说道:“要是身上不爽快,这几天就不用去学堂,在家里养息几日吧。”程宴秋懒懒地说道:“不去就不去,反正先生讲的那些东西,我都知道。”程富堂一笑,对老段头说:“你听听,人不大,心大得很呢。”又回头向二太太说:“宴生最近怎么样?要是好一点,就打发他也去学堂,书还是要读一些的。”二太太忙说:“后半晌我看见他出门溜达去了,跟柏人说说笑笑地耍了半日,这孩子是该有个人陪着他耍了。我还跟柏人说,有时间多陪陪宴生,他叫你表哥呢,总是亲戚,心连着心。这几天看他精神好多了,我这就去跟他说,明日就去学堂。”程宴秋就把一句话咽到了肚子里,蒙头扒完一碗饭,回屋去睡了。
不去学堂也没事可干,程宴秋便整日缠着马三十七学拳。教习一两日,马三十七见程宴秋聪明有余,吃苦精神却不足。一招拳法,自己演示一遍,他便能记住大半,两三遍后竟能记得八九不离十,再稍加练习,已经有模有样了。然而再叫他深加练习,以增进根基,却又不肯了。马三十七虽督促甚严,程宴秋却我行我素,就是不愿吃苦,稍有放松,他就要偷懒。本以为得了一个可教之才,谁知他竟是一匹“驽马”,马三十七气恼不过,本想严加管教一番,又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程宴秋毕竟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过是一时的好奇,才跟自己练功学拳,不过是把学拳练功当作一种消遣的把戏而已。想到这里,马三十七苦笑一声,思虑就随他去吧,往后便专拣那些招式花哨好看,又容易学会的来教。程宴秋却哪里知道,见这几日马大哥所教拳法动作简易,招式潇洒,学起来既容易掌握,又飘逸好看,便兴致极高,于是这几日他便起早贪黑,在杏林那边学拳练功。
经念过了,醮也打过了,人们盼着下雨,天气先晴了几天,直到十来天后的一个午后,天空中终于布上了黑彻彻的乌云,风里也带来雨腥的味儿。终于要下雨了。一阵疾风过去,雨珠子就像撒豆子似的掉下来,砸到地上,霹雳啪啦的响,雨花追逐着风的影踪,尘沙刚被风浪卷起旋涡,就被雨珠子摁下去,瞬间隐灭得无影无踪了。那风暴的后面,黑压压的乌云压上山岗,天地之间顿时像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帘幕帐,十步之遥,已看不清东西。紧接着,在那遥远的天际之上,一道灿烂逶迤的闪电,像一条巨龙飞驰而过,沉沉的天幕被撕开一道口子,耀目的石光闪电就从那道口子中窜出,落到远处空谷之中,落地就是一声惊天霹雳,直震得山崩地裂,惊心动魄。闪电把那山丘沟壑照得通亮,只见得山峦泠泠,怪石峥嵘,林木尸立,叫人毛骨悚然。接着就是一阵瓢泼大雨,直下得山鸣石崩,密林汹涌,那暴雨就像从云端里泼下的一道瀑布,遮掩了半个天空,又像一堵广袤浑厚的雨水铸造的铁幕,什么力量推着它从东南向西北倾斜过来,把恢宏雄伟的关山罩在茫茫雨帘中。
这雨来得有点不善啊。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人们还眼巴巴望着沉重的云,那云朵却翻滚着去了,一时间雨停天晴,一道彩虹,跨在天地之间。
已到黄昏,夕阳洒满了浑浊的葫芦河。
葫芦河畔杏林中,程宴秋正在练功,他先练了一阵棍法,又练习了一会儿拳脚,这会儿开始练习飞镖。杏林靠山坡那边立着三个箭垛,那是马三十七为他练习飞镖立下的。只见程宴秋脚踏马步,双目微阖,凝神静气,猛的一声呼哨,张臂飞出一支镖,“嗖”一声向前飞去。看时,却射偏了,并未中垛子,却飞到箭垛旁一株杏树干上了。程宴秋大为懊恼,又摸出一支镖,收腹含胸,轻轻呼一口气,慢慢举起手臂,正准备射出第二支镖,忽然听见身后林中一阵清莹曼妙的笑声传来,忙收回飞镖,回头探看,只见阳光穿过枝叶,地上斑斑驳驳,丛中露珠晶莹可爱,林间清新得叫人怜惜。却没看见人影,程宴秋摇了摇脑袋,想是自己听差了,又抬臂射出第二支,这一镖偏得更加离谱,连树干都未射中,直接飞进草丛中去了。身后的笑声再一次响起,程宴秋脸上一红,一手抓起一支镖,一手提起齐眉杏木棍过去看。转过几株杏树,隐约可见河堤,那小径旁一株大杏树下撑着一柄绿伞,伞下站着两个姑娘。那个身材高点的一身水红雕花长裙,披一件海清窄坎肩,青丝长垂,刘海整洁,面上微微透一丝笑意,唇红眉翠,肤如新蕊,文静安详,不是秋月还能是谁?秋月旁边站着一个略矮小一点的姑娘,一身白色连裙,挽着一双昭君髻,别两支镶翠银簪子,也是脸如红玉,身似拔笋,残阳依依,更显得亭亭玉立,正是秋月的妹妹,那个唤作春月的姑娘。
春月隔着杏树看程宴秋练习射飞镖,两次出手都没能射准靶子,已笑得前仰后合,伸出一指指着程宴秋,“咯咯”的笑个不停。程宴秋被人耻笑,本气恼已极,正想寻情闹事,这时看见是秋月和春月姐妹俩,就有点局促不安起来,忙将飞镖插回袋中,站住脚步,双手拄着棍子,报以尴尬一笑。向秋月说道:“刚下过大雨,路上湿滑,你怎么下来了?”又对春月笑道:“春月妹妹也来了,你看你越发长得像荷花了。”春月嘴巴一抿,说道:“这妹妹那妹妹,谁是你妹妹?”说得程宴秋也笑了。秋月瞥一眼程宴秋,对妹妹春月笑道:“妹妹,你刚才看见这家伙在那里手舞足蹈的在干什么呢?”春月咯咯一笑,举起手在眼目前胡指曼动,说道:“这家伙大概在那里射日头吧,要不然怎么飞镖老往天上飞呢。”秋月也就咯咯的大笑起来。
程宴秋掀起衣襟擦了脸上的水珠子,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几声,向姐儿俩说道:“初学乍练,倒叫你姐儿俩见笑了。”程宴秋眼珠子一直盯着秋月,见她脖子上戴着那块玛瑙坠子,心中便十分高兴。倒是秋月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一时粉脸落红,似朝霞洒在莲花瓣上,娇媚无比,一双明亮似星的眼睛看一眼他,却又急急躲开去。春月伸手捅了一下姐姐,嗔道:“小心眼珠子掉下来了。”秋月脸上就大红了,捏起粉嫩的拳头回身捶打起春月来,一会儿姐儿俩就笑在一起。春月丢下姐姐,走到程宴秋身边,伸手从他腰间牛皮袋里掏出一支镖,把玩一阵,一时又装腔作势的,学着程宴秋刚才的样子,冲前面一株杏树飞出去,那镖竟稳稳当当地扎在树干上。春月拍手大笑,连声喊道:“我射中了,我射中了。”笑着跑过去拔了镖,又跑到秋月身边,说道:“姐姐,我射中了。”秋月笑着拿过那支镖,看那镖是用生铁打的,磨得锋利,都要照出人影儿了,冷森森的,心里便不舒服,对程宴秋说:“马三十七不教你学好,飞镖弄棒的,还不快把些这玩意儿都扔火炉里去,好好的念你的书去,才像样子。”
春月抢着说道:“姐姐,你的胆子越来越小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没听说过练武防身吗?指不定哪天就配上用场了。”秋月听了越发不喜,将那支镖递给程宴秋,又道:“我听人说什么蛮拳打死老师傅,又说什么学拳三年,丢拳三天。我是知道你的,你这样子两天练三天不练的,终究练不出结果来。倘若你没练过这拳,遇到事心里还知道害怕,也就不敢莽撞,少闯多少的祸。你这样子练成个半吊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心里又想着自己是练过的,遇到事胆子大,就敢挥拳跟人打架,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一时忧心忡忡起来,不住的摇头,连连叹息。
程宴秋笑道:“我可不是你说的那样子。”秋月笑道:“你就是那样子的。看你念书就知道你是个没长性的人。我听柏人哥哥说,那个张先生批评你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看着是个聪明伶俐的人,怎么干起事来就没一点恒心毅力,成日家吊儿郎当的。”程宴秋忙道:“好好,我说不过你,我不说了。忘了问,你姐儿俩干什么来了?刚下过暴雨,葫芦河正泛水呢,这一带危险得很,还不赶紧离了这里。”
春月却缠着程宴秋教她打拳。程宴秋笑道:“我还是个半吊子,怎么敢给你当师父呢?”说着朝秋月望过去。秋月知道他学自己的话,偷偷抿嘴一笑。程宴秋又和春月说:“可惜了,我师父马三十七已经离开关山了,要不然你去拜他当师父,你这么聪明,他一定喜欢,将来指不定能成为一代武林女侠呢。”春月听了,也惋惜不已,又缠着程宴秋不放。程宴秋只得敷衍道:“改天教你。”秋月便问程宴秋:“马三十七真的离开了吗?他真是个奇人。”程宴秋道:“今天早上走的,说是想回老家去看一看。不过他嫂子还在我家里,他一定还会回来的,那时春月再拜师父不迟。”春月喜道:“到时候我们就成师兄弟了。”秋月冲春月骂道:“一个姑娘家的,不学针线活计,耍拳弄棒想干什么。”说罢,一把拉起春月的手,往树林外走去,又回头对程宴秋说:“听柏人哥哥说你要进城里念书去?什么时候走,给我提前说一声,我送你。”
程宴秋收拾了家当,扛着棍子,紧跟着姐儿俩出了杏林,边走边说道:“大概到秋后了吧,谁知道呢。”秋月笑道:“你怎么不知道?说你吊儿郎当的你还不承认,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说不知道。”春月站住了说道:“宴秋哥哥,你就告诉了姐姐吧,看她急成什么样子了。她偷偷地给你做了一双鞋垫子,还织了一条围巾子,一直惦记着要送给你。”秋月怪她多嘴,骂了一声,却脸色一红,不敢看程宴秋。
程宴秋欢喜地说:“真的吗,快告诉我放哪里了?拿来我看。”又对秋月说:“我真的不知道,是我爹跟张先生说了,张先生帮着联系的。张先生说秋后他要回城里去,叫我跟他一起去。其实我……”他想说“其实我不想进城里念书去”,忽然想起秋月刚才说自己吊儿郎当的话,又说什么缺少毅力恒心,忙把这半句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便又说道:“我也是听学堂几个先生说的,张先生媳妇嫌他常年往乡下跑,两地分居很不方便,就逼着他回城去,已经在城里替他谋了个差事,还是到枝阳学堂里去做先生。我爹去求过他一次,他就答应了。这些天家里七事八事的,宴生的病又犯了,爹上火烧心的,这时候我离开不合时宜,等等再说吧。”
秋月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孝子呢。这没有什么合不合时宜的。你即便在家,也帮不上家里什么忙。倒是你走了,怕家里还能轻省些。”说着一笑,偷偷瞥一眼程宴秋,又说道:“宴生这一年老病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前几天我听爹跟人说起,宴生得的怕是痨病。唉,年纪轻轻的怎么得了这种病,下半辈子可怎么活?”说着,言语中尽是悲伤。
太阳已近山巅,川里暗了下来。
春月喊饿了,三个人便匆匆往回走。
今年秋日来得早了些,七巧节一过,山里头的风渐渐凉下来。进入八月,关山上已是草木凄凄,衰叶遍地,竟是一派萧瑟气象,就连那恋巢的燕子,也开始绕梁盘旋,不思归巢,欲将南去,却是一步三回首,五里一徘徊,“啾啾”悲鸣,真个是“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
那关山向阳背风之处,山洼之中,犹有稀疏几簇野菊,在瑟瑟秋风中开着花,却是叶黄花败,那样的不景气,叫人看着,免不得要唏嘘几声。那菊花丛中,偶尔可见几只野兔蹿上跳下,惊起几只野鸡,“呱呱”叫着乱飞。山头上几只山鹰在蓝天下盘旋徘徊,久久不去,那阿物儿眼尖得很,虽远在高空之上,却看得真切,忽然一个猛子,斜飞而下,悄没声息向那山坳中俯冲下去,贴着草丛掠过,猛的伸出一双铁钩一样的爪子,抓起一只野兔,又煽动一双巨大强劲的翅膀,翩然腾起,直上九霄。于是惊得野兔黄鼠野鸡一众野物儿呼啸奔走,嘎嘎嘶嘶的吵闹了一山。那山鹰的翅羽搅动一天里惨淡的云彩,越显得天高地阔,时令肃杀。这样的节气,一切都似病入膏肓的老人,虽苟延残喘,却精神颓废,物化不在。那山尖上几株榆树,早落干净了黄叶,把干枯瘦削的枝条伸展开去,指向山下的那座和家堡子。
此时日头刚斜,秋里的日头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不明不亮,不温不火,死气沉沉的挂在天空,懒洋洋照在关山上。关山顶上榆树虽落了叶,山腰处杏树柳树尚留一丝残绿,庄口上人家开始野放牲口,一时山里牛羊满坡,驴吼马嘶,倒是热闹喧嚣。
南坡向阳那边,夕阳把不多的温暖全洒在地皮上。两个身影在厚厚的草丛中起起伏伏,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又起身,时而踊跃向前,时而匍匐爬行,像是在抓寻什么。两个人一老一少,那老者已是皓首苍苍,须眉尽白,那少年弱冠年纪,倒清秀灵气。那老者粗布衣衫,外边套一件翻毛皮袄,少年人却穿深褐色半旧丝绸长褂,一件半旧印花绸子坎肩上沾满了草屑,脸上头上全是灰尘,两只大大的黑黝黝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在草丛中搜寻着。看年纪,两人似是祖孙俩。距离两人十步远处,一棵大柳树下,一只野兔子正在吃草,警惕地竖起两只又长又大的耳朵。一老一少又匍匐向前了几步,那野兔子兀自吃着草,竟一点儿没有发现有人正在靠近。那少年身轻脚快,瞅了个时机,猛的起身,几个起落超过老者,手中攥着一根木棍,木棍上拴着一条长长的绳索,绳索另一端系着一个大大的网兜,只见那少年单手用力将木棍甩出去,网兜便落在前方一簇草丛上。那少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喊道:“五爷五爷,网住了,我网住了一只。”喊着,纵身一跃,扑到网兜旁,两只手摁住一只野兔,伸手小心地从网兜里抓出来,兔子耳朵上提溜着回到老者身边。那野兔虽狠拼命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那少年提着野兔,得意洋洋地拿给老者看。那老者已气喘吁吁,一连声的咳嗽起来,又拍了拍野兔后背,喘息方定,笑着说道:“这一只真够肥的,够咱们爷儿俩美美地吃上一顿了。快去弄死它,再往上头转一圈,说不定还能逮住一只野鸡呢,野鸡肉比这个兔子肉好吃。”
那少年抓着野兔,却不知道如何弄死它,提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左看右看,呵呵大笑,无从下手。那老者收起烟锅子,顺手别在腰间,从少年手中抓过野兔,一只手提着两个长长的兔子耳朵,一只手抓过烟锅子,朝野兔后脑重重敲打几下,只听“啪啪”的几声响,那野兔在他手中蹬了蹬四蹄,一时七窍流血,也就一命呜呼了。那老者抓起来瞅着,说道:“你看,已换过秋毛了,看这绒有多厚,真正是一张好皮子,要是做一顶暖帽,冬日里戴着不冻脑瓜子。”说着话,掳起袖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来,拔掉刀鞘丢在一旁,叫少年倒抓起兔子,瞅准地方一刀下去,从肚皮上破开一道口子,又嘴巴衔了刀子,双手齐上,从刀口处双手插了进去,只听得“嘶嘶”作响,已将皮肉分割开来,一会儿就麻利地剥下一整张野兔皮,手法极为熟练,眨眼间将一张皮子铺展在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撒上面。那黄土中含有盐碱之类,能将皮子上的油脂吸干,皮子便不会腐烂。这才取出内脏,又扔掉四蹄。也就收拾干净了,老者叫那少年去拾些柴火来,大柳树下笼起一堆火,开始烧野兔了。那少年忙得不亦乐乎,笑呵呵地添柴烧火,不一会,已香气四溢,少年涎水欲滴,对老者说道:“五爷,好香呢。咱这是第几回抓到野兔子了?这东西真笨,一抓一个准。不过我还是觉得烤野鸡比烤野兔子香些,可惜咱们今天运气不好,没能抓到野鸡。”说着欢笑几声。
原来那少年便然是程宴秋,这一通忙活,已是黑眉乌嘴的了,鼻子凑过去嗅,馋相难看。那老者便是和五爷,和家堡子曾经的真经主人。当年程宴秋爷爷正是从他手上弄走了和家堡子,听说是拿一缸大烟膏子换的。只是没人确切知晓,和五爷也不愿提起,便成了传说。程宴秋倒是问过和五爷几次,他只是呆笑,从不作答。这日天高气爽,程宴秋家里待着无聊,便出门叫上和五爷上了关山,抓野物来烤了吃。此刻见程宴秋猴急的已开始撕扯着要吃,和五爷笑道:“还没烤透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笑着说道:“这是花椒和盐,洒上些,更香呢。”说着丢给程宴秋,又道:“记不清了多少只了,总有上千只了吧。我跟你这么大时,关山上野兔子野鸡,还有旱獭子,就像葫芦河里的鱼一样多,随便甩出一根棍子,就能打到好多只呢。现在少多了,这野物儿跟人一样,这年头都生养艰难了。”
程宴秋打开小布包,捏起一撮椒盐,撒到已烤得黄灿灿的兔儿肉上,说道:“五爷,你就少作孽,一山的野物都叫你吃肚子里去了。什么生养艰难,你又想说什么?”和五爷一笑,看得出他是个好脾气,翻转着看了一下野兔,抽出一根柴火,让那火势烧得弱一点,这样便能将野兔肉烤得细嫩脆滑些。一屁股坐地上,又拿出烟锅子装了一锅烟,凑着柴火点着了,慢慢地吃着,大手抹一把紫铜色的脸,说道:“天道人和,这里面学问大了。你才多大,不懂这些的。天要杀人,那法子多得很。不动刀子,不打炮,只要发一场洪水,旱他娘的三年五载,人自个儿就开始杀人了。一把火,管你是老爷下人,通通的都他娘的去见了阎王爷了。”程宴秋忙打断他的话头,笑道:“嘚来,是我不该乱问。又逗得你胡说八道起来。”乘和五爷不注意,程宴秋往火堆里塞了一根木柴,说道:“吃过这只,我怕再少几回跟你上山了。”和五爷问道:“这又为什么?你讨厌我这个孤寡老头子?”程宴秋笑道:“讨厌你我就不跟你胡天胡地的作孽了。今儿个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明天我要进城里念书去了,怕再不能陪你了。”
和五爷哦了一声,鞋底子上磕了烟锅,又装起一锅,说道:“进城里念书是好事,当年我考秀才就是在县里考的。”说着点了烟吃,又道:“师尊大人是益州府人,一嘴话我听不懂几句,呵呵。”程宴秋笑道:“你那是八股,我跟你不一样。”和五爷脖子一梗,竟生了气了,瞪着眼珠子喝道:“都是圣人学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写的字不是圣人造的?你有本事你造几个字出来给我看,我就服你。”程宴秋想笑,忙捂住嘴。听和五爷气哼哼地又说:“读书人最可贵的是不忘本,立身立言立功,圣人把立身放在第一个就是这个道理。你小子怎么读书的?”程宴秋忙道:“所以嘛,念书没一点意思,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跟你上山逮野兔子烧着吃。”和五爷伸出大手在程宴秋脑瓜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吐出一口烟,笑道:“不念书长大了没本事,窝囊一辈子。男子汉就该志在四方,要么替圣人继绝学,要么杀敌疆场,扬名万世。当年我……”忽然住了口,笑道:“不跟你说这些了,等你小子挣下功名来,荣归故里之时,我再跟你掰扯。”程宴秋说道:“没本事就没本事呗,天底下老百姓一层子,人人都去做官,谁耕田种庄稼?不耕田不种庄稼,人吃什么喝什么?”
和五爷呵呵一笑,说道:“你小子一套一套的哪来的这么多的歪理邪说?那城里面是个花花世界,你就不眼馋?当了官,那可是人上人,要什么有什么,还不好?”程宴秋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跟我爹说一个话,难道这世上除了读书做官发财,再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做了?我越来越讨厌进学堂念书了。要是宴生不生病就好了,他是二太太心里的宝贝疙瘩,二太太一定会让他进城里念书的,那时候我就能留在家里,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想抓野兔抓野兔,想抓野鸡抓野鸡,今天烤着吃,明天我就煮着吃。明月作伴,清风为伍,那样子才是最快乐的。”和五爷大笑起来,说道:“你小子就这么点出息?当了官那才叫想什么有什么,身边放几个漂亮丫头跟着伺候,住的是广厦千间,睡的是雕梁画栋,吃的是生猛海鲜山珍海味,那才叫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个才叫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那点子理想,叫人笑掉大牙,原来你是个没出息的。”
程宴秋睁眼看着和五爷,奇道:“奇哉怪也,五爷,这话怎么不像是从你老人家嘴里说出来的?”说着,上去揪住和五爷的胡须,左看右看,笑道:“你这话二太太跟宴生说过,前些日子,二太太就想给魏跛子两垧地,把芳芳买进来给宴生当丫头,魏跛子都答应下了,芳芳死活不愿意,气得魏跛子那老狗日的打了芳芳一顿。世上竟有魏跛子这样的爹,我就去把老狗日的狠狠地骂了一顿,要不是看在芳芳的面子上,我再打折他那条腿,从此他不叫魏跛子,他改个名字,叫魏瘫子才好。”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又道:“他哪里知道,二太太的心够狠够黑,进来还不折磨死芳芳。钱要紧,姑娘的命要紧?我劝他好好掂量掂量,他这才和二太太回绝了。”
和五爷听着,看着天空,一声叹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疼儿女的爹娘。魏跛子是看着你们一家子吃香的喝辣的,他就想叫闺女进去享几天福。”说着,气色沉郁,两眼暗淡,痴痴地望着远方,默然无语,翻转几下野兔,看着皮干肉焦,已经熟透了,便撕下一条腿,递给程宴秋,道:“这么说来,这顿是咱们两个的散伙饭了。这样也好,那么就来吧,吃完了这一顿,你进你的城,然后好好去念你的书吧,我回家去,也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耗干时日,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凄凉。”说着苦涩一笑,咳出一口痰。程宴秋伸手抓过兔子肉,咬了一口,有点烫嘴,他一边吸溜着喊疼,一边笑呵呵的对和五爷说:“哦哦,真的很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五爷爷,你也吃,烟要少抽,你看你都咳成什么样子了。”说着,又吃了几口,又道:“五爷爷,你再给我说说和家堡子的故事,好不好?”
和五爷又装起一锅子烟,三个手指头伸到柴火里捏起一撮火星子,摁到烟锅子上,嘬着嘴使劲儿吸几口,那烟锅子里就冒出缕缕青烟来。回头瞥一眼吸溜吸溜狼吞虎咽的程宴秋,说道:“今儿我们不说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程宴秋道:“那天你说和家堡子里有一条地道,我怎么从没看见过?我爹也从没提起过。”和五爷道:“这个么,不能告诉你。不要说你爹,就是你爷爷他们都不知道。”说着,一只手举着烟锅子,一只手撕下一块野兔肉吃嘴里,慢慢嚼着,又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那条地道就在后院那口水井下面,你下去就看见了。另一头通到关山上,从和家高窑里出来。这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就是你爹程富堂也不要说,你记住了?”程宴秋点头答应,说:“原来这样,怪不得从没看见过,藏得这么深。我还当是人们瞎传的,堡子里没有那个地道呢。”和五爷笑道:“自然是真的,我小的时候就进去过,老长的一段路,里面黑洞洞的怪吓人的。”说着,灭了烟锅子,开始吃烤野兔肉。程宴秋已吃掉小半只,山坡上随便扯过一把野草,擦了手上的油,掀起衣服拍着肚皮,直喊痛快,又打了一个很响的嗝,笑着说道:“五爷爷,这会儿要是能有一坛子好酒,美美地喝几口,那才叫赛神仙呢。”
和五爷嘿的一笑,说:“古人说既得陇复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干山苦岭的地方,你叫我上哪儿给你弄酒去?”说着停下不吃了,皮袄上擦了油手,又说:“还剩小半只,你拿回去当宵夜吃。”程宴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你老天拔地的,孤家寡人一个,还是你带回去吧,晚上省得拾柴做饭,老眼昏花的又把碱面子当盐洒锅里,毒死不值当。”和五爷笑道:“你小子嘴上积点德吧,我虽是老眼,可没昏花,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你小子不是就要进城了吗,五爷爷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半只烤兔子权当是给你饯行了。到了城里,你可要好好念书,把你身上那些懒散的毛病都改了,将来未尝不能飞黄腾达,那时候你不要忘了和家五爷爷,算你小子是个有良心的。”程宴秋还要拒绝,和五爷早已扯下一片藤黄叶子,拂去上面的杂草灰尘,将那半只野兔肉包起来,又扯来一根蓑草捆起来,过来塞到程宴秋手中,拍着程宴秋的后脑勺,看着他笑了笑,说:“我的话你都记住了?”程宴秋只得收下,说道:“一辈子忘不了。好早晚的,该回去了。”和五爷点了点头,随手拍打了身上的尘土。
两个人方欲起身下山,忽然听见那边山坡官道上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两人忙循声望去,就见那官道上两骑飞驰而下。和五爷拄着榆木拐棍站着看了一会儿,说:“好多久没看见公家人到关山来了,他们来一回,出一回事,这回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事儿了。”程宴秋笑道:“管他呢。爱出什么就出什么,反正捱不着你和我,操那个闲心有什么意思。”和五爷一笑,懒得理会他。两人又说笑几句,程宴秋方别过了,先行下山回家去了。
回到庄子上,程宴秋却没有回和家堡子,掉头往王家大院跑去。才到王家大院门口,看见王柏民从里面跑出来,上去打声招呼,问他秋月在不在家。王柏民早瞥见他手中捧着一包东西,散着香味儿出来,凑着鼻子嗅了嗅,笑呵呵忙上去要抢。程宴秋忙闪身躲开了,笑道:“你那个是狗鼻子吗,隔老远闻到味儿了。小心馋死你,这个可不是给你的。”王柏民朝他哂笑一下,说道:“小气鬼转世的,真不够意思,给一只腿子尝尝,哪天还你一只整的。”程宴秋笑道:“下回,下回一定给你吃。你快告诉我,秋月在屋里不?这东西凉了吃了胃不舒服。”王柏民一笑,伸手指指朝阳一间屋子,说道:“在屋里,好半天没见她出门,大概还在睡觉吧。你自个进去找她,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说着笑眯兮兮地出门去了。
程宴秋一溜烟跑过去,见那屋门半掩着,推门进去,就看见秋月正坐炕头上做针线,屋里光线暗暗的,忙说道:“柏民说你睡觉,原来没睡。快歇会儿,你总说别人这不好那不行,你看这屋里黑乎乎的,你就敢做活计,小心把眼睛弄近视了,倒不好了。”秋月抬头瞥他一眼,将针线搁到窗台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一天尽忙些什么,这两天没看见你的影子?”程宴秋一屁股坐到炕头沿上,说道:“我能忙什么,还不是准备进城上学的事,跟我爹都吵好几次了,想起来心里就烦。”说着将那半块烤野兔递给她,说道:“下半日跟和五爷山里抓了一只,才烤的,给你留了小半块,快吃吧,可香了。”秋月拿过去,随手丢在炕桌上,笑道:“你就是没个正行的,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跑山里抓野兔子去。别说姑父骂你,就是我看着也生气。这都是几月份了,还不尽快去念书,整日晃荡来晃荡去的,都不知道你一天尽瞎忙些什么。”说着一笑,瞪了他一眼,指着兔子肉,又道:“还不知道跟谁吃剩下的,脏死人了,我才不吃别人吃剩的口巴儿呢,快拿走,闻着就恶心。”
程宴秋腆着脸皮说道:“小时候五爷爷多疼你,这会你倒嫌他了?我就要走了,不去看看他,我心里会不安的。”秋月笑道:“就你有良心好了。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该去看望和五爷爷了?我指的是你那浪荡性子要改一改了。”说着,伸出手指,在程宴秋额头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头,又道:“快回家去吧,刚才柏民哥哥进来说你家里来了两个骑马的人,不知道什么事,我正担心呢。”程宴秋说道:“管他呢。我多陪你坐会儿。”说着脱了鞋就要上炕,秋月推搡着他起身,笑道:“多早晚了,春月就要回来了,你还不快离了这里,回家去。”程宴秋笑道:“春月回来怎么了?天天见面的,她又不是凶神恶煞,怕她什么。”秋月粉面微嗔,双目带羞,低低地说道:“我就怕她那张嘴,她要是看见你跟我这样子坐炕头上,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说着脸色更红了,忙低下头,不敢看他。
程宴秋嘿嘿一笑,说道:“春月说什么难听的,你给我学说几句,我倒想听一听。”说着,干脆坐炕头沿儿上,赖着不走了。秋月白了他一眼,说道:“还不是说我跟你如何如何,尽混说,哪有的事。”程宴秋一笑,说道:“什么你跟我如何如何,你越说我越糊涂了。”秋月嗤的一笑,回身捏着拳头,朝程宴秋打过来,嗔道:“你是装糊涂,还是气我?再这样子不理你了。”说着扭过头,拿起针线又要做。程宴秋笑道:“好了,不说笑了。你也不用生气。”说着溜下炕,站在地下又说道:“我也不说别的,你明白我的心思我就放心了。”秋月握着针线,把头埋得低低的,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却羞得说不出口。程宴秋看她这样,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愁闷,一种说不出的心绪,叫他想哭一鼻子,站在那里,呆呆地望她半日,悠悠的叹了口气,方辞了出去。
出王家大院,庄子里又转了一圈,方回到家中。进门看见大院里挤进来几十号人,有台矶上蹲着的,有地上坐着的,也有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一个个脸上挂着惶恐不安的神色。程宴秋吃了一惊,忙挤过去,瞥见二娃也挤在人群中,忙逮住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家里出了什么事?来了这么多人。”二娃一脸焦急,忧心忡忡地说道:“刚才县里来了两个官差,说是从刘家堡子舅老爷家过来的,一进门就跟老爷说,山那边什么地方闹起什么红了,三府六县的穷鬼们造反,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闹得不像样子了,都惊动了省里的大官儿,发下将令,要拉丁抓兵,县里给咱和家堡子摊了五个,老爷叫大家来商议。往年也有抓兵的事,不过一二人罢了,今年一下子翻到五个,怎么是好?”
程宴秋吁了口气,笑道:“我还当我爹又怎么了。抓兵拉丁有什么好担心的?看把你吓成这样了。”二娃瞟一眼程宴秋,没有说话,扭过头伸长脖子朝上房那边张望。一会儿工夫,就见老段头从上房里走出来,下了台矶,檐下站定,朝大伙喊道:“老爷已经交代过了……”众人立即屏住呼吸,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老段头的那张嘴,听他大声说道:“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种事常有的,哪一年不来几回,把你们就吓成这样子了?刚才老爷跟两位官差大人商量过了,还是用老办法,交钱买丁。王怀忠那里造了个册子,谁家够得上抓兵拉丁的,都登在那个册子上了,大家过去看一看,上面有名儿的,快去想想办法,一两天把钱都交上来。”有人呼出一大口气,欢叫一声。有人却低下头去,皱着眉头,连连地叹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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