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季哲一生中做的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是让那对双胞胎免于消亡;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巫倩雯的想法。
故事开始的那个下午,报社里热得像蒸笼,头顶上一台电风扇摇摇欲坠地工作,传真机蹲在角落嗡嗡地响着,以此来展示自己微薄的存在感。蚊子从窗外飞进来,落在传真机上歇脚并寻找自己的晚餐,看着屋子里几个穿着背心的老汉顿时没了胃口。这时传真机吐出一张照片,随后屋子里唯一的年轻面孔站起来走到传真机前。年轻人的血液引起了它的食欲。它落在他的胳膊上,一边寻找血管一边顺着胳膊看向他手中的照片。
照片拍摄的是一组印在石头上的脚印,石头旁边站个老汉。这块石头有那个老汉一半高,而脚印占据了石头一半的面积。脚印的形状让它想起了昨天在动物园吸过的猩猩。但差点被踩死的经验告诉它,猩猩的脚丫子没这么大。
杨季哲拍死停在胳膊上的蚊子,顺着电话簿寻找传真机显示的号码。这张照片来自于某支登山队。而同样来自于这支登山队,前些天在不同的地点拍了一张脚印的照片发了过来。教授拿到照片后兴奋得像解决了一个世界性难题。想到前些天收到的照片,再结合眼前的照片,杨季哲越看越心惊,想着恐怕让教授猜对了。
教授认为烛龙界外还存在另一个神兽生活的世界,而两个世界之间的屏障正在逐渐破碎,导致神兽出没在这个世界上。而杨季哲认为现在已经是文明社会,草泥马之类早就灭绝了。教授却说着“此神兽非彼神兽”之类叫人半懂不懂的话,随后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文化了。
教授名叫邹国儒,虽然年近耄耋但身体还算硬朗,秃顶,有点驼背,是杨季哲在报社的实习师傅。虽然不知道是哪所大学的什么教授,但其他人都管他叫教授,所以他也跟着这么叫。
“教授,你看这个。”杨季哲拍了拍教授的肩膀。
教授正手拿小收音机,戴着耳机哼唱《霸王别姬》。被杨季哲打断,他摘下耳机,摸了摸自己的秃顶,拿起照片。
“应该是老许发来的。”教授年老心不老,每逢报社放假就出门旅游,结交了不少驴友,老许就是其中之一,“老许跟我说他们最近正在招摇山一带活动。当地人都说最近山上有点儿邪门儿,老许就带着队伍过去看看,我让他有什么发现都拍下来发给我。”
“问题严重吗?”
“不好说。”
教授思索一阵,让杨季哲把地图拿过来。杨季哲在桌子上摊开泛黄的地图。教授拿起红笔点在了西南方的鹊山山系上。
鹊山山系的第一座山就是招摇山,是一座宝山。富豪们为了得到山里的矿石而投入大量财富。山上还有一种草叫“祝余”,可以充饥,味道颇好。那些小有资产但不足以开发矿石的人就转战食品行业了。
教授说:“小杨,我待会儿给你转三千块钱,你去招摇山出趟差,把第一手资料带回来,钱剩多少都归你。”
杨季哲在报社工作将满一年,第一次接到出差的任务。虽然可以占有剩余经费这一点非常诱人,但他表示这点经费坐高铁都不够,希望教授多给一些。
“什么条件坐高铁?跟你说了咱们经费紧张。最多硬卧,要不你就自己搭钱去!”教授吹胡子瞪眼。
铁公鸡一毛不拔,露出阶级敌人的丑恶嘴脸!
“从这坐绿皮车到招摇山,特快都得二十多个小时。”杨季哲反驳。
教授看他仍然不服,立刻祭出杀手锏,做出正义宣讲:“小杨,你看你来报社也工作一年了,这次出差就是对你转正前的考验。只要你任务完成得好,教授就严肃地考虑给你转正的事儿。转正后工资翻倍。虽然报社破点儿,但是你前途大大的有。”
报社的经营情况一路红灯,可从没拖欠过工资。教授很有钱,他在二环有一套别墅,平时接送他的车也都是五百万级别的起步,一星期不重样。杨季哲为了改善报社的经营状况,曾多次提议将报社主打的神兽周报改为奇幻小说月刊,但都给教授否了。他照常用自己的财产填补报社的经营赤字,让人无法理解他到底图个什么。
虽然工作扯淡程度堪比网络专家的建言献策,但杨季哲很珍惜它。大二那年,社团的老部长兼他的直系学长实习回来请学弟学妹吃饭。当所有人都问他收到了哪家大公司的邀请时,他只是默默抽着廉价香烟,贫穷寂寞飘得满屋都是,许久之后才缓缓说了一句:“新传,狗都不学。”之后他被一通电话叫走,第二天便在送外卖的车队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从那之后,杨季哲感到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
及至他大四的时候,他在考研和考公之间徘徊,最后看了一眼那孔圣人来了都得调剂和落榜的分数之后,哪个都没选。毕业后,他决定留在这里,以此为起点向罗马进发,然而走到半路发现罗马城外已排起长队,又一不小心掉进了地中海。
他租了一间地下室,每日与小强和康师傅为伴。直到某天他看到了山海报社的招聘传单。传单上承诺的薪水虽然不高,但是绝不拖欠工资这一点就让他足够心动,他当即按照传单上的地址去了报社,简单面试之后,成为了报社的实习记者。
杨季哲叹了口气:“行吧,耽误事儿您可甭怪我。”
“怎么干那是你的事儿。”教授习惯性地用中指指人,随后就是“你还年轻,要经受考验”之类的话,听得杨季哲双腿发颤。难怪师兄师姐都说社会人功力高深,希望在校师弟师妹好生修行。他自认在校期间已经将功力修炼到第五层,可直到遇见教授他才明白,教授已经练到第十层,而他还在地下室。
“得了,您甭说了。我把照片给倩雯送过去。”杨季哲脑袋嗡嗡作响,赶忙打断教授的正义宣言,拿起照片往门外走。
“记得让小巫写材料。”教授喊。
杨季哲答应一声,出了门。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考虑未来走向的同时也在思考人生大事。半年前,他和同事巫倩雯交往了。他向远在老家的父母说起这件事,父亲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说:
“找个时间把人带回来看看,合适就张罗结婚吧,我和你妈着急抱孙子。”
无数师兄师姐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他不这么认为。两个人交往半年,巫倩雯很少生气,即使生气也只会软软地说“我要生气了哦,我真的真的要生气了哦”。这时只要给她一个拥抱就可以平息下去,还会得到一个草莓味的吻,跟她在一起不会感到不舒服。
婚姻是亲情的摇篮,它给予人一生中唯一一个主动选择家人的机会。杨季哲很想和巫倩雯以家人的名义走完余生。
教授总说杨季哲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人家才来几个月就把人家追到了手。其实他和巫倩雯是大学同学。记忆中的巫倩雯短发披肩,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窗外有一排自建校起就种在那的柳树。她歪头看着它们,仿佛跨时空对话。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将树影洒在她洁白的长裙上,安静如画。
少见的姓氏加上在系里女生中数三数四的相貌,使她成为了男生宿舍熄灯后的话题,大家都在讨论谁能把那个长腿软妹追到手。当时最有竞争力的人选是叶、石、王、萧四位公子,其中叶公子呼声最高。然而直到毕业,巫倩雯都没和叶公子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悲惨的叶公子只得一手开着豪车,一手搂着靓妹绝尘而去。
大学期间杨季哲和巫倩雯交集甚少。巫倩雯身高有一米七以上,身材与其说苗条不如说太瘦了,面色苍白,还有点儿平胸,从任何角度讲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更喜欢娇小、微胖的女生。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朵鲜花最后插在了自己这坨牛粪上。
杨季哲还记得那个早晨,他来到报社,看到巫倩雯站在教授身边,把泡好的茶放到教授的办公桌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相视一笑。
午休时,两人来到饭馆吃饭。杨季哲问她为什么没有回家而选择留在这里。她说这里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他又问为什么来到山海报社。她没有回答。
作为报社里唯二的年轻人,加之又是异性,因此总是遭到报社人的调侃。巫倩雯并不生气,假期照旧约杨季哲外出,拍的照片编成了一部影集。某个周日,在漆黑的电影院,荧幕上的电影即将落幕,台下的杨季哲突然被爱神那瞎了眼的儿子阴了一箭,吻了巫倩雯的唇。她没有拒绝。
杨季哲站到房门前。门上写着“巫倩雯工作室”,门把手上挂的警示牌写着“进屋请敲门”。他敲敲门。里面说“请进”。他开门进去。
巫倩雯坐得笔直,灰色的小西装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长发及腰。档案柜前的全身镜映照出她苍白的脸。她在这间独立的工作室担任文编工作。
“倩雯,我把资料拿来了。”
“呀,季哲。”巫倩雯停下手中的工作,站起来,微红着脸接过他手里的资料,轻声说了句“谢谢”。
“快下班了吧。”杨季哲看着墙上的钟表。
“嗯,快了哦。”巫倩雯上前搂住他的腰,“再给我几分钟。”
这时杨季哲的手机一阵震动,随后传来收款三千块的提示音。远在千里之外的招摇山正向他敞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