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形象很丑陋的一块黑森林蛋糕,村里没有蛋糕店,应该是父亲去县里买的。齐安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又计算了一下距离。
齐安斜眼瞥了父亲一眼,福至心灵地举起勺子挖了一块蛋糕递给父亲。
“爸爸,你吃吗?”
父亲只是皱眉看了她一眼,很嫌弃地开口:“小孩子吃的,我不吃。吃完就去刷牙赶紧睡觉。”
那是齐安过的第一个意义上的生日,此后的日子里,齐安的生日,好像都失去了那天晚上的幸福与愉悦。
生日的意义在于庆祝生命的到来,但对于自己一出生就意味夺走母亲的生命来说,似乎庆祝两个字,与齐安格格不入。
齐安百无聊赖地看着日历,自己的生日好像快到了……
在齐安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齐国福突然说想吃从前他买的那种黑森林蛋糕,齐安不忍心拒绝,开着车到县城去,找到了那家蛋糕店。
回去的路上,齐安有些心不在焉,车载蓝牙提示有电话接入,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她才猛然惊醒,差点闯了红灯,酿成大错……
是父亲的手机号……
“安安呀,还有多久到家呀……”婶婶的声音带着颤巍巍的哭腔,但她极力压抑着,“你爸……你爸一直在找你呢……”
婶婶的话穿过蓝牙耳机,被齐安一字一句地接收,她意识到话语背后的真实含义。
密密麻麻的冷意顺着脊背传到大脑皮层,齐安只觉得头皮发麻,。
握住方向盘的手不可抑制地颤着,大脑变得一片花白,像老旧的电视机,她知道自己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驾驶了,心脏也开始抽痛,是真的,真的很难过。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疼呢?
齐安将车停在一旁,双手依旧紧紧抓住方向盘,只能全身都伏在上面,像是被抽空了周身所有的力气。
在可控的时间内,她拨打了报警电话,快速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电话挂断后,她调整自己的呼吸,额头上冒着汗,生理上的不适几乎要将她压垮,但她拼命压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莫名地觉得,自己这一刻,无比地接近死亡。
胃部也开始一阵阵痉挛,她慌乱地打开车门,蹲在路边,不断地干呕,胃部的不适刺激出生理性的泪水,齐安睁着无神的眼,看着很黑很深的夜晚,一阵无措。
妈妈,我又要被丢下了吗?
眼泪落下,砸出无声的绝望……
警察来得很快,齐安报出一串地址,随即闭上眼,脸上难掩痛苦之色,她此刻处于失语的状态,喉咙也因为胃液的灼烧,刺痛得像无数刀片在剐蹭。
紧赶慢赶,齐安到的时候,家里乱糟糟的,邻居来了一堆,她看也没看一眼,直接冲向了父亲的房间。
婶婶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泪直接出来了,对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大声说了一句:
“安安回来了,你快再看一眼!”
齐安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人,他真的好瘦,这么平躺着,几乎看不出被子下的身形,像一张薄薄的纸片。
床上躺着的人悠悠睁开了眼,只是意识依旧涣散,像快消散的薄薄的烟,他分辨不出谁是谁,但是在与齐安视线接触的一瞬间,他的眼里焕发了神采,像一个诡异又神奇的科幻片。
“快!安安,喊一声你爸,让他安心地走,快!”
旁边的人不断地推搡她,将她挤到了父亲的病榻前,她无意识地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齐安恼怒地皱眉,又用力地想要发声,依旧是无声,最终,她认命般地闭上嘴,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不哭不闹,也不挽留……
这一刻,世界变成荒诞的默剧,主角是她和父亲两人。
齐安木讷地将手里的蛋糕递给床上的人:“蛋糕买到了,不是说好一起吃的吗?”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蛋糕被婶婶接过放在床头,然而齐安的手还一直举着。
恍惚间,手心被摩挲,齐安不看也知道,这是她爸的手,如枯枝的手干枯而粗糙。齐安的掌心是凉的,却被父亲的手揉搓的变得温热。
齐安看着父亲混浊的眼,那里满含歉意,这一刻,她仿佛读懂了父亲,他在不舍吗?还是在担心自己呢?
她依旧四肢冰凉,只有手心是热的。
齐安想,我应该哭的。
可是看着父亲,她流不出一滴泪,她静静地等待着死神最终的宣判,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看见父亲的挣扎,他很平静地离开了。
齐安第一次直接真实地面对死亡,她亲眼看见父亲闭上眼,就像困倦的人熟睡一样安详。
父亲曾经告诉她,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它其实是一件很温和的事,因为死亡是安静的。
父亲的手被齐安握在手里,他的手,还残存着最后的一丝温暖。齐安呆呆地托起父亲的手,捧住,放在自己的脸侧。
爸,其实我的脸也有点凉呢……
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只有婶婶被齐安扶着送出大门。
“这是你爸在你回来的路上写的,他那时话都说不出了……”婶婶哽咽着,“你……你看看……”
齐安轻轻拍着她的背,“婶婶,别哭。”
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她怎么能如此平静地安慰别人,仿佛去世的人与她毫无关系。
齐安看着纸条上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竖着排列。
“回来……等她……别……”
齐安接过纸条,对折,然后塞进口袋里,动作一气呵成,只是眼神麻木,像一个听话的机器人。
最终老宅外面,只剩孤零零的齐安一人。
大门被风吹的吱呀吱呀的响,像在唱一首诀别曲,挽留不归的人……
齐安站在大门口望向隔壁,里面乱哄哄的,婶婶有条不紊地开始操持丧事,死亡在这一刻变成了苍白的流程,它没有悲伤,没有不舍,它是一辆已经进入运行状态的快车,载满人类的悲欢离合。
齐安漫无目的地在街边游荡,父亲的后事已经办完好几天了,她只觉得像卸了重担一般轻松。这些天,她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背地里不知道那些人要说些什么,齐安也不在意,她只是有点累,想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一个喧闹的小酒馆,里面人声鼎沸,齐安却莫名地觉得安心,心灵仿佛得到了修整。
齐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她选的位置很偏,没有人打扰,但还是会有几个没有什么眼力见的人过来。
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人是时影,她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姑娘,亡者之魂并未走远,你想要见见吗?”
“我下载了国家反诈骗app,别想骗我了。”齐安大着舌头丢出一句,然后又眯着眼喝了一口酒。
“信与不信,试试便知,姑娘,真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齐安举着酒杯的动作顿住,她狠狠揉了揉眼,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胡乱摸索,最终掏出一张旧巴巴但保存完好的纸张。
“他别啥呀?我不太懂?”
声音里掺杂了太多的委屈,但她没有哭,有人哄的人才会哭,她又没人哄……
“以亡者之物交换,可见想见之人最后一面,你愿意试试吗?”时影声音太具有蛊惑性了,齐安想也没想地想要答应,却在最后一刻犯了难。
“可我爸没有留给我什么……”
说完,她落寞地低头,觉得自己很没用。因此她也没有看见时影看向她的眼神,古怪、悲伤。
“齐安,你就是你父亲留下的执念……”
发顶被人轻轻抚摸,两人同时失去了意识……
齐国福第一次见到李敏的时候,他翻遍脑海里所有的词汇,也无法表达当时的心情。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就是她了。
羞涩的大男孩第一次主动上前介绍自己,勇敢又扭捏。李敏看着男孩故作淡定的模样,起了捉弄的心思。
古话说,爱情自有天意。冥冥之中,他们的相遇就预示着一场爱情。
他和李敏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那他们的爱情肯定也是最平淡的柴米油盐。齐国福在心里幸福满足地畅想着未来。
他如愿地娶到了心爱的姑娘,结婚那天,他喝得醉醺醺,满脸潮红,在醉意中,尝到了甜蜜。
齐国福以前没有什么宏伟的志向,他只是个普通的装修工人,每天带着小工给别人的新房子贴瓷砖。
而现在的齐国福不一样了,他有了期望,他抱着自己新婚的妻子,在她耳边耳语。
“小敏,有一天我会给我们自己的新房子装修的,你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老实憨厚的人从没说过什么动人的情话,如今说出这般心里话,竟羞涩地将头埋进妻子的肩窝处,这副场景,温存得令人动容。
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开始更加忙碌劳累,但齐国福始终认为他最幸福的事就是下班回家时有一盏温柔的光永远为自己亮着。
他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李敏,无数次地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有终点。他始终不得而知,为什么处在幸福里的他,总是在害怕。幸福又恐慌。
难道,人在幸福的时候都会担心失去吗?
那到底怎样才能不失去呢?
这个问题齐国福怕是永远无法回答的。因为他真的失去了,他失去了最爱的人,他甚至有时候无法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爱一个人呢?
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爱呢?为什么不是她就不行呢?
齐国福想不通这些,他只能等待自己遗忘的那天。
他看着安安在长大,有时候呆呆地盯着李敏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个念想,齐国福有时在想,他真的爱这个女儿吗?
应该是爱的吧,他又想。
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太像她的母亲了,笑起来一模一样,会弯成一个小小的月亮。每次女儿哭着看向他的时候,他总会抑制不住地心慌,他仿佛看见妻子嗔怪的眼神,带着些许埋怨的语气问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
他将哭泣的女儿搂进怀里,一遍遍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
而那些道歉,究竟是在向谁说,不得而知……
只是渐渐的,他开始分不清安安是否长得像她更多一点。他连直视安安都无法做到。
齐国福无差别地逃避这个世界,他在等安安的长大,也在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曾在她生前答应过,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女儿。
齐国福知道,他食言了……
颓废了将近一年,齐国福找到了一个工作——看守墓园。
墓园离得远,在县里,不过那里的墓园没有李敏,李敏的坟头在他家的地里,他看墓园又不是因为李敏,他是为了挣钱。
他总是在吃过晚饭后穿上大袄,看着安安站在小板凳上笨拙地洗碗筷,然后神色不明地走进夜色中去。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任何事动容,他认为自己只需要重复每天的日子就好了,将安安扶养长大就好了。
但那天晚上,安安举着一个比她的脸蛋还要大的水壶,递到他面前,稚嫩的嗓音忽远忽近。
“婶婶说县里远,热水可以暖手,还可以喝。”
齐国福一下子红了眼,他不敢奢望的幸福,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
齐安看见他泪莹莹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眼。小孩子哪懂得什么是感动地落泪,在他们的脑袋瓜里,眼泪就代表着伤心。
齐安以为自己这样做让爸爸伤心了,便再也没有准备过热水了,以后都是齐国福自己准备。
齐国福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亡妻的忌日是女儿的生日,他不敢在女儿面前提生日的事,而女儿似乎也从没有过问。
小时候的齐安经常趴在他腿上,问他妈妈去哪儿了。齐国福无法解释,只能闭口不谈。
某次在路上遇到放学回家的齐安,她被一群小孩团团围住,小小的身板微微颤抖,她抱着头听见周围人的嘲笑。
“齐安齐安没有妈,齐安齐安没人要!”
“齐安,你妈不要你和你爸了!”
……
齐国福站在冷风里,止不住的发抖,骨子里渗着凉意。
小敏,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齐国福低着头认错,为自己,也为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