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人挑挑眉,似乎也没太过惊讶。
“精怪也会关心凡事?”
这人嘴巴真毒,明明柳榆不过一句关心,他却阴阳怪气,嘴角还是最初的那种戏谑,柳榆有点不想和他说话了。
四周又静了下来,来人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依旧安安静静地坐了大半天,最后又踏着残阳暮色,转身离去。
不过离去前留下一句。
“我要去参军了,你也早日成仙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柳榆忍不住要落泪,他恍然如梦,想起了最初的相遇。
柳榆那时还是灵识,五感也还未修成,只能靠灵力听见凡人的祈愿,耳边嘈杂,全是凡人的妄念与贪恋。
“神树大人,保佑我喜得良缘……”
“神树大人,保佑我喜得贵子……”
“神树大人,保佑我儿高中……”
“神树大人,保佑我……”
“长的真好,再好一点吧,最好早日成仙。”
一声带着笑意的祈愿夹杂在千篇一律的愿中,突兀却又温暖,柳榆就是在此刻修成五感,看见树下散漫的人影,来了又走……
柳榆想,那我们会再见吗?
他没有询问,因为害怕。
凡人的命格,脆弱易碎,他怕江南恪的命,担不起下一次的相见。
柳榆不语,只有树声簌簌,泄了半分心思。
江南恪又来了,身着一身玄甲,眉宇间更加坚毅,肤色深了不少,面容也硬朗了,翩翩少年最终成为了以一敌百的将军。
柳榆简直都要夸赞他了,如果不是闻见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血味的话。
“你受伤了。”
“……”
江南恪抿着嘴,不说话。
“疼吗?”
“不疼……”
一根细细长长的藤蔓自树中缠绕伸长,藤蔓的尖端是一片小小的绿叶,轻轻试探着触碰着男人的铠甲,带着几分顽皮,但男人没有阻止也没有害怕,纹丝不动。
似是感受到男人的纵容,藤蔓更加放肆,渐渐缠绕住男人的手臂,缓缓向下穿过指缝,绕住手指,最终绿叶触碰到男人的指尖,绿光闪了一瞬,一阵温热的气流从指尖传到心脏处。
男人能明显感到身上的伤在逐渐愈合,这精怪竟有愈疗的能力,不知为何,男人笑了一下,没忍住,还笑出了声,把那藤蔓吓得缩了一下,停顿一会儿后,才又开始疗伤。
在柳榆撤回藤蔓时,听到了男人清浅的道谢,柳榆也不知为何,由于男人受伤而生出的烦闷在此刻一扫而空,他们开始了一些简短的交流,只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因为比起聊天,他们都更习惯沉默的陪伴。
最终男人又踏着残阳准备离开。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柳榆小心翼翼地开口,凡人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他怕下次再见又是一生。
“下次打了胜仗再来。”
“我是神树,你可以祈愿的。”
柳榆希望他能向自己祈愿,祈愿他能打胜仗,这样他自己就能理所当然地帮他了。
“那就祈愿……”男人笑了一下,“你早日得道吧。”
柳榆带着不解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他总是不向自己祈愿,是不相信自己能达成他的愿望吗,还是只有成仙了才能让他信服?柳榆有些不高兴。
从那之后,男人有事没事都会过来,有时满身血污,柳榆便自然而然地为他疗伤,有时身着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周身散发着古朴沉郁的沉稳气息。
他们还是沉默居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的劫期快到了,你这几日不要来了。”
临走前,柳榆提醒了男人一句。
“劫期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
柳榆第一次成仙,也不知道劫期是什么样的,不过应该会很疼,他不想连累到这个凡人。
“嗯。”男人点点头,似不在意的样子,又消失在日落的尽头。
成仙了,就能幻形了,应该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给他疗伤了。柳榆这样想着,有些开心,原本对劫期的担忧便减少不少。
劫期那日江南恪还是来了,柳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罢了,反正他总是不在意我说的话。
柳榆其实也是有些开心的,他希望自己成仙是有人陪着的,他有些胆小,江南恪在的话,他会勇敢一点。
但这次江南恪很奇怪,他带来了一把剑,长相奇怪,剑柄不长,剑身四周纹着柳榆看不懂的花纹,像梵文又像涂鸦。
不过柳榆觉得梵文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看见此刻江南恪在离他几十步的距离外用符纸比划什么,像是在画阵。
应该是保护他自己的阵符。柳榆撇撇嘴,有些酸涩的想。
江南恪盘腿坐在阵中,安静地闭着眼,没有和柳榆说一句话,他们都在静静的等待着劫期的到来。
劫期很快就来了,乌云蔽日,原本亮堂的天地瞬间漆黑一片,柳榆的树身被狂风摇晃的快要折断。
突然,空中盘曲着一道长长的闪电,像是要将天劈成两半,随之而来的是要将耳朵炸裂的雷声。
柳榆在风中险些凝不住灵识。
“江南恪,是天雷,你快……快走!”
柳榆的声音也劈裂了,他很着急,天雷太恐怖了,江南恪做的准备恐怕根本不值一提,他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但他的怒喊在风中破碎,断断续续地传入江南恪的耳朵,柳榆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让他离开,最后几声,嗓子都咳了血。
而那阵中的人依旧纹丝不动,柳榆开始害怕,也许江南恪的阵符不是他想的那种。越想越怕,柳榆声嘶力竭地求他。
“走啊!江南恪,你走啊!”
端坐着人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安抚地对他笑了一下,便又恢复原本的姿势,再不回应。
柳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江南恪似乎要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柳榆有点猜到了,但他又不知如何阻止。
都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劫期到了,为什么啊?
没人能回答他,只有一道亮丽的闪电从天而下,直直地向他劈来。
看到闪电朝自己而来,柳榆再没有害怕,反而有一丝丝雀跃。
幸好,没劈到江南恪。
而下一秒,阵中的人竟将剑直直举起,柳榆再傻也看出来,他在引雷。
那是引雷阵!
可能是阵符的作用,天雷降落的速度加快了几分,每道都精准地落在江南恪身上。而柳榆树身里疯狂挣扎,直到最后一道天雷落下……
柳榆从树中瞬间挣出,那一秒,江南恪回头,看见了柳榆的的容颜。
柳榆身着青色的长袍,头发被一支玉簪簪起,发丝随着风飞扬,迷了他的眼。
柳榆快速飞奔到江南恪身前,紧紧搂住他,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是谁在抖。
“江南恪,我……我救你……”
柳榆将自己的灵力大量的渡给他,而怀中的人依旧潺潺的往外冒血。
天雷导致的伤,又怎会轻易治愈呢?
没有用的……
柳榆睁着无神的眼,怔愣地询问怀中的人: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呀……”
柳榆一直在问为什么,一直问,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味。
江南恪看着他,微微笑着,最后移开了眼,看向他身后缥缈的虚空,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失去力气的发呆。
“因为……你是我的树啊……”
我是你的树……
柳榆脑子里一片混沌,无法思考的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那句话,最终也无法理解,他一定是忘了很重要的事情,他把江南恪忘记了,他们一定早就认识了。
柳榆一动不动,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里的人慢慢失去了呼吸,原本滚烫的血液变得冰凉,他感受着怀中的人生命的流逝。
他束手无策,心如刀绞……
柳榆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脸颊,什么都没有,是了,神仙怎么会落泪呢?可他都为自己死了,自己连一滴泪都无法为他流下,真是无情无义,江南恪,你看,我是不是不值得你救啊?
柳榆将江南恪脸上的血一点点擦净,露出他原本的容颜,高挺的鼻梁以及深邃的眼,薄薄唇紧抿着,血色全无。
柳榆轻轻俯身,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上一个吻。
江南恪,我不想成仙了,你等我去找你吧。
绿光乍现,柳榆的身影一点点变浅,他将自己的神魂撕裂,注入到江南恪体中。
怀中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他也不要醒来……
柳榆沉睡了千百年,封印自己的五感六识,从此神台名簿上新的上仙无人得见。
时影缓缓抽离自己的手……
“柳榆,你……”
时影略显震惊地睁大眼睛,一时有些语塞。
柳榆指尖轻触眼睑,碰到一处温热转瞬冰凉。
“原来,泪和血一样,都是热的……”
柳榆轻喃,却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神仙落泪会怎样呢?时影当然不知道,她从未见过,不过总归是不好的。
落泪的本人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还在愣神,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我要如何…找到他?”
“柳榆,你不需要找他,你要找的,是你自己。”
“这是你的本体?”
时影艰难地出声,在她的眼前,是枯败不堪的枯木残枝,说不出的凄凉与颓败,与柳榆身上涌动的仙气毫无关系。
她见过柳榆真身繁盛的模样,在影中的那颗神树,从来都是充满生机,给人希望的。
柳榆瞥了眼灰扑扑的树干,不为所动,似乎它与自己毫不相干。
“嗯,我醒来时就这般模样。”
他在神树四周细细摸索,寻找着那把古剑,在易阙,时影告诉他,找到古剑,修复神魂也许能找到江南恪。所以他没有一丝犹豫地将时影带来这里。
柳榆感应了许久,也没有一丝古剑的气息,他没有撕裂神魂之后的记忆,自然也不记得将古剑和江南恪的尸首葬于何处,只能凭借当初留下的微弱的灵息来找寻。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柳榆越找越急,他闭上眼,无论怎样都感受不到古剑的气息以及那人,神魂在他身上,自己不可能寻不到的。
绝望一点点侵蚀柳榆,他颓丧地靠着树干。
“时影,会不会我再也寻不到他了?”
他抬起眼看向远处的太阳,今日阳光明媚,刺的柳榆视线模糊,逐渐看不清四周。
而在他们都未注意的地方,神树开始回春,原本干枯的树枝开始抽芽,一点点生长。
柳榆和时影还未做出反应,灵识被席卷。
极度的眩晕感让时影有片刻的失神,缓了半刻她才看清四周的景象,她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这里的天和地都很广阔,是种让人迷失的空旷,唯一标志性的物体就是天地间矗立着一棵树,树上春意盎然。
“柳榆,这是哪儿?”
“这是我的十八界。”
凡是人,都有十八界,可只有极少数人六识六根六境能形成另一番境界。
柳榆走近树旁,不出意料的看见了那把古剑,此刻正插在神树前,一如从前,剑柄不长,剑身刻着看不懂的梵文。可柳榆却再也走不动一步,他像被定住了一般,眼神死死地盯着神树旁那个熟悉的面容。
神树藤蔓缠绕盘错,形出一张花床,而江南恪此刻面容平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紧闭着,似乎只是在安稳地入睡,可柳榆知道,他早已死了千百年,而自己也将他遗忘了千百年。
找到了,又该如何呢?
柳榆无助地看向时影,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古剑有灵,柳榆,你可想清楚了,是否与我做这场交易。”
古剑上的灵一旦化为影,便再也无法收回。
“无妨,我只要找到他。”
“一影生,万灵灭。”
时影念下那句符令,与柳榆一同进入影中。
箫笛遇到先生的那日,他才将爷爷的尸首掩埋在山野中。自出生起,他便无父无母,被爷爷捡来养大,两人相依为命不过6年,此刻又要生离死别。
命格太硬。
是先生见到他第一面起就对他的评价,箫笛太小,还不能理解这四个字。只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四个字是多么可怕,这意味着自己身边留不住任何有命之人,自己就是天生孤煞命格。
“不过也没事,像山野精怪那样的倒不会受你影响,正好我自己便是,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箫笛一直都不知道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一会说自己是神仙,一会说自己是精怪,甚至还说自己只是天地生灵的一抹灵识。
但他也不在意这些,他只知道先生可以长命百岁,这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