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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微风沉醉的春天后续+全文》精彩片段
皇后侧了侧身,眉心不着声色蹙了蹙,朝娴妃笑道:“难为苏贵人想得周全。”
娴妃温婉道:“正是如此。”遂命洛晴用粉青印花游鱼转足碗将酸梅子装了大半,搁在炕几上。乌黑晶亮的酸梅子裹着薄薄一层白糖,衬着青绿的瓷碗,令人望而生津。
娴妃道:“皇后娘娘也尝一尝。”
皇后点点头,捡了含在嘴里,道:“酸甜可口,比长春宫厨子做的还要强些。”
娴妃笑道:“那是自然,臣妾听说翊坤宫的小厨房都是皇上钦点的江南厨子,做糕点小食,最是拿手。”说到皇帝钦点,娴妃睨了睨皇后脸色,却见她言笑晏晏,没有半丝不悦。
皇后幽幽道:“苏贵人是有福泽之人。”
娴妃道:“再有福泽,也不及皇后娘娘万分之一。”
两人闲话半会,忽闻太监来通传,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宣您去寿康宫说话。”
皇后忙起了身,叮嘱道:“有想吃的想用的,都尽管遣人来跟我说。”娴妃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又亲自送皇后到宫街,望着凤驾走远了,方折身回屋。
寿康宫里深广静远,树木葱郁,淡薄的春阳浅浅的照落在菱花窗上,剪影如画。太后才午歇醒来,神情怠倦的坐在炕上,见皇后行礼,也未叫人搀扶,只道:“坐吧。”
皇后见太后似有不悦,愈发恭谨三分,陪笑道:“皇额娘宣召臣妾,可有事要吩咐?”
嫆嬷嬷捧了茶来,太后端在手里,抿了抿,嘴中微涩,便清明许多,道:“户部已将秀女名册奏与了皇帝,眼瞧着要选阅了,今儿皇帝来请安,竟说要去圆明园住几日。”见皇后微怔,眉头一皱,轻斥道:“你不知道?你是皇后,如此大事,你竟然不知道?”
皇后酸楚,错综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强捱道:“前头皇上提了一提,臣妾以为总要在选秀后才去,也未仔细计较。”
太后将茶盏重重往炕几上一搁,道:“哀家将后宫交予你统摄,是见你端慧机敏。”皇后心中惶恐,皇帝以孝治天下,待太后向来惟命是从,太后若真想夺去她的统摄之权,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弘历,那个曾经掀起她红盖头的男人,并不是她的倚仗。
皇后起身跪下,春上已封了火龙,金砖地坚硬而冰寒,阵阵寒意沁入骨髓,直透到心底深处。
太后瞧在眼里,不忍太过苛责,便叹了口气,道:“好孩子,起来吧,是哀家太心急了些。”又命嫆嬷嬷将她扶起,皇后泣然道:“谢皇额娘。”
太后缓了缓语气,道:“皇帝既执意如此,选秀之事便往后推一推罢。旁人议起,就说是哀家的意思。”皇后正思量着该如何处置,听太后如此说,忙感激道:“是。”
从寿康宫出来,已是掌灯时分。皇后精疲力倦回到长春宫,还未来得及换衣衫,就有景仁宫的太监风尘仆仆而来,跪在地上哭道:“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皇后眉上一跳,问:“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泣不成声道:“娴……娴主子……小产了!”
海安忆起自己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哲妃,她是皇帝还是贝勒时的第一个入府女子,生下皇长子,宠爱也尽享过,死前病入膏肓时,想见皇帝一面,皇帝却因着要听新进府的伶人唱曲,底下人不敢禀告,遗憾而终。
窗外的薄阳渐渐西落,天际浮现出绚丽的玫瑰色,海安强笑道:“万岁爷担着大清天下,当然不似平常人那般儿女情长。”见青橙面色郁郁,忙转了话头,道:“主子饿了,奴婢去催一催厨房的人。”说完,便收拾了妆匛铜镜,却身而退。
过了两三日,到了傍晚,内务府的王进保满头大汗入了长春宫,正巧皇后在用点心,他不敢进殿禀告,候在廊芜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过了半柱香时辰,才见善柔挑帘出来,他忙上前低声道:“我的好姑奶奶,劳烦您通传一声。”
善柔瞧他咋咋呼呼的,不似往日镇定,便问:“什么事?”
王进保知道她是皇后跟前的第一人,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上头说要查娴主子小产一事,我早早儿叫人将御医院掌管用药底薄的医女绑了,才用了两回刑,还没使出厉害的手段哩,不想那医女竟没捱住,咬舌自戕了……”
善柔一听,心眼儿唬了大跳,低声道:“别尽说些推脱的话,反叫主子厌恶。”一语毕,返身回殿中,小心跟皇后禀告了。皇后正喝着燕窝羹,听着善柔将话说完,手上稍稍一顿,随即将磁胎洋彩翠地锦上添花瓷碗往炕桌上重重一搁,喝道:“王进保!”
王进保忙大声应了,躬身入殿,也不说话,叩首跪在地上。
皇后道:“怎么回事?”
王进保听着善柔的劝,不敢推脱,只道:“掌管后宫主子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
皇后问:“用药底薄还在么?”
王进保道:“在还是在,只是近大半月的记录全叫人给撕了,那医女嘴巴子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他不敢抬头,只觉似有一道寒光如刀剑般射向自己,浑身如置冰窟。
静了半响,皇后才淡淡道:“既然死了,也没得旁的法子,你下去吧。”王进保原以为自己必然要受责罚,不想皇后竟轻而易举的饶恕了他自己,愣了愣,方如临大赦般出去。
事关重大,皇后不敢耽搁,重新梳洗妆扮了,坐了肩舆往养心殿。
到了西暖阁,见廊下的牙雕宫灯点得通亮,里头却是一片昏暗,以为皇帝是去了妃嫔宫里,便宣了敬事房的人来问:“皇帝掀了谁的牌子?”
李玉如实回道:“万岁爷今儿是叫去。”
皇后一愣,恍惚明白了,道:“皇上是不是还在军机处没回?”
李玉道:“万岁爷这会子怕是在上书房瞧阿哥们的作业。”
皇后见天色尚早,便又起轿往上书房去。上书房后头有几间抱厦的小房间,冬暖夏凉,皇帝从小便爱在那里看书,登基后,有了皇子,教习训话也常在于此。她下了轿,却见四周静静的,并不像有皇子在。到了廊下,见纱窗上映着两个倒影,依依而坐,心眼儿一突,满腔酸涩不禁缓缓上涌。
皇帝盘膝坐在西面炕上看书,青橙坐在旁侧,拿了珐琅四寸碟放在膝盖上,纤纤素指剥着黄灿灿的金橘。清香四溢,皇帝转脸望了她一眼,道:“甜不甜?”
青橙头也未抬,随意道:“还没剥好哩,呆会子和你一起吃。”她正要将橘皮扔到脚边的洋彩痰盂中,忽而听见外头有人高唤:“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
青橙手上一抖,茫然的抬头看向皇帝,皇帝正巧也看着她,见她惊慌失措,不禁温声笑道:“你怕什么呢?”又低了低声音道:“朕虽护着你,但她们要是真撞见了,也没什么。”
吴书来高高的打起帘子,皇后进屋,见青橙立在门槛边请安,微微一愣,才道:“起身吧。”
皇帝笑道:“你怎么来了?”皇后屈膝请了安,往皇帝炕桌对面坐了,道:“臣妾有事禀告,怕事有错漏,不敢擅自拿主意,特来请皇上示下。”
青橙剥了两只橘子,装在碟中,搁在炕几上,恭谨道:“皇后尝一尝橘子。”
皇帝亲自取了一只递与皇后,笑道:“湘西常德县衙进贡的金橘,味道极好。”皇帝难得如此顾念自己,皇后心底一暖,感激道:“谢皇上赏赐。”又见皇帝捡了剩下的一只,轻巧掰开,转身递与青橙一半,青橙伸手接了,也不谢恩,顺势坐在炕前的紫檀木缕空雕鸾四方凳上,嘴角盈盈含着笑意,睨了睨皇帝,似有欣喜又似哀怨。
皇后望了望手中色泽鲜艳的金橘,忽觉自己贵为国母,在皇帝跟前,却还不如一个小小贵人。心中倏然涌起千般滋味,翻滚沸腾,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怨恨。
皇帝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皇后敛住神色,道:“御医院掌管后妃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娴妃小产之事犹如断线的风筝,臣妾也不知接下来该怎样牵针引线,想请皇上明示。”
皇帝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却,眼中露出厉色,道:“宫人自戕是牵扯九族的大罪,平常人等断不敢如此行事。”
皇后道:“臣妾与皇上想的一样。”
皇帝点点头,转脸看向青橙,青橙嘴里正嚼着橘子,忽而见帝后看过来,连忙吞咽几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道:“橘子真甜。”
皇帝见她憨态毕现,不觉掬起笑容,问:“医女自戕一事,你如何看?”
在帝后面前,青橙原本打算绝不开口论事,但听皇帝郑重其事的问自己话,也不敢随意敷衍,脑中稍稍思虑片刻,方道:“牵扯的人越多,那背后之人越是不简单。能让医女自戕,又嫉恨娴妃的人,若细细筛查,总会查出蛛丝马迹。”
皇帝颔首,赞许道:“你说得有理。”
他手中拳头紧握,狠声道:“这事要彻彻底底的查,朕倒想瞧瞧那幕后的狡诈小人到底是谁。皇后,明儿你一早就让内务府带人往各宫各殿搜查一遍,无论是何线索,都要追究到底!”
皇后见皇帝动怒,忙道:“臣妾遵旨。”
待皇后离去,皇帝收了书,疲乏的倚靠在苏绣迎枕上假寐。青橙轻声问:“皇上,您要安寝么?”
皇帝恍似从睡梦中惊醒,赫然睁开双眸,低沉又哀痛道:“她们成日里只知道算计、邀宠,竟连朕的子嗣也不肯放过!”
青橙不想皇帝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诧异万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见皇帝神色凄然,露出与往日大为不同的羸弱之色,便依偎在他脚边,静静的挨了半会,将下巴抵在他的膝上,微微笑道:“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待皇后将真凶查明,皇上好好严惩便是了。”
皇帝眄视着她的脸,只见一双黑瞳映在烛光下,闪闪烁烁,灿如星辰,纯净如世间最清澈的一弯秋水。他不由得问:“你不害怕么?汉人总说,伴君如伴虎。”青橙颔首思忖,皇帝看她垂眸不语,心底忽而有些惶然,生怕她会说些自己不爱听的话,而自己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橙道:“如今我已经不怕了。”
皇帝不想她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唇际隐隐浮起一丝笑容,问:“为什么?”
青橙如稚儿般朗朗道:“我并不怕皇上生我的气,降罪于我。”稍顿,直直的与皇帝对视,道:“我只怕你冷落我,不理我。”
皇帝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他常常给女子许多承诺,此时触到心底最柔软之处,却只是道:“等日子热了,朕带你去承德山庄避暑,就带你一个人去,咱们安安静静的住上十天半月。”皇帝伸手扶起她,让她坐到自己身侧,她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耳侧除却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再无旁音。
次日,内务府大张旗鼓的往各宫各殿搜查,因有皇帝口谕,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皇帝散了朝,直接去了景仁宫与娴妃叙话。娴妃历经丧子之痛,除了求皇帝严查凶手外,半点邀宠之心也无,只是默默流泪。皇帝先还耐着性子宽慰几句,见她毫无转色,便生了厌弃,连膳也未用,就匆匆起驾。
过了一段时日,青橙坐在炕上绣荷包,苏绸打底,细细密密的缀着龙纹。
皇帝掀帘入内,不等众人请安,就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吧。”顺势就往青橙身边坐下,凑脸往她手上瞧去,道:“在底下绣两支莲花罢,朕随身戴着,看见莲花就会想起你。”
青橙嘴巴一噘,故意将荷包往身后藏了,道:“这是我留给自己用的。”
皇帝笑了笑,捏住她的下巴,道:“小丫头,竟敢和朕说起玩笑来,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青橙知道皇帝没有生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道:“上头绣的龙纹可是御用之物,你那点小心思,朕还瞧不明白么?”
青橙顿悟,笑道:“原来如此。”又问:“皇上可用过膳了?”
皇帝起了身,伸手解开脖颈下的龙扣,道:“你这里吃什么菜?”青橙忙收了针线,趿着鞋伺候皇帝宽衣退冠,口中道:“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
皇帝还在等着她往下说,听她戛然而止,不由得问:“就没了?”
青橙道:“没了。”
弘历扭身朝她笑,道:“是不是那些狗奴才见你在太后跟前受了罚,就欺负你了?”
青橙命司衾尚宫拿来便服,又将帝冠放入朱漆御盘中,道:“并不是,前头我生病,皇后赏了许多补品,我吃了有些上火,鸭子肉粥凉补,是我特意命人做的。”
皇帝换了身玄色苏绣两则团龙纹锻纱长袍,不胖不瘦,身姿俊逸。他道:“朕也尝尝。”
厨房摆了膳,除去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另有四碟酸爽小菜。皇帝向来爱食肉膳,后宫人人知晓,每回皇帝亲临,总以珍馐琼浆相待。
青橙道:“皇上别小瞧这道粥,是用专贡的上等鸭肉洗净,切成数小块,以食盐、黄酒拌匀,腌一个时辰,再投入滚水中煮几回,撇去白沫,再放入粳米细细熬煮半个时辰,方才呈上桌。”又舀了大碗鸭子肉粥,递与皇帝,道:“宫里酒宴甚多,偶尔吃粥用素,也是养生之法。”
皇帝道:“你懂的倒多。”
青橙嫣然一笑,眉眼间泛着平常人家的幽然平静,道:“我幼时在家里,母亲爱自己做饭给全家人吃。我在旁边打下手,久而久之,也就知晓些。”又道:“我有一道拿手菜——松鼠桂鱼,是苏州名菜,打小吃到大,跟着母亲学的。皇上若是哪天有了闲情,我下厨做给你吃。”皇帝素日酒肉鱼食惯了,今儿咸菜就粥,新鲜得很。青橙见他用得香,又端了碗凉皮予他,竟也全吃完了。
皇帝下午听完进讲,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正巧皇后与高贵妃在,两人见了皇帝,皆起身请安。皇帝圣心愉悦,戏谑道:“难得你们一起来。”
皇后心底慌了慌,隐去难堪道:“皇上说笑了,臣妾与贵妃素来亲厚,时常相邀到御花园逛,只是没被您撞见罢了。”
高贵妃知道皇帝不喜后宫争宠,忙言笑晏晏道:“正是如此。”
原本不过随口玩笑一句,见两人神情紧张,急着剖白,皇帝顿觉索然无味,在太后跟前也不好表露,便端起茶抿了抿。从寿康宫出来,高贵妃依着规矩行了礼,就撇下皇后,径自离去。
善柔忍不住道:“高主子也太傲气了些。”
皇后略略偏头,低声斥道:“胡说什么,也不瞧瞧这是哪里。”
善柔自知失言,忙自己掌了两嘴子,道:“奴婢鲁莽,请主子息怒。”毕竟是从小跟的丫头,皇后见她已自罚,便不再追究,只微不可闻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折了她的傲气。”
回到长春宫,皇后先召了内务府的王进保问话,又叫了顺嫔来,从库中取了数样保养身子的朱丹,让她送去景仁宫。善柔褪下皇后耳鬓的羊脂白玉兰花步摇,不解道:“主子为何不亲自去趟景仁宫,在太后眼里,讨个好名声。”
皇后望着穿衣玻璃镜中莹白娇嫩的脸蛋,伸手抚了抚眼角隐约可见的细纹,划过一丝沧桑,徐徐道:“顺嫔聪敏能干,若能收为己用是最好不过。我让她搬入长春宫,帮衬处理后宫诸事,就是想提携她的意思。”
善柔伺候皇后洗净脸,又从磁胎洋彩菊花小瓷罐中挑了些许晶莹剔透的玫瑰膏,匀匀抹在皇后面额,道:“奴婢瞧着顺嫔待娴主子可不比一般人,娴主子小产,她鞍前马后的伺候,在太后、皇上跟前可露了脸的。”
皇后阖着双眼,让人瞧不出喜怒,道:“让她去给娴妃送东西,就是要让她明白,我才是她的新主子,可别站错了地儿。”顿了顿,又道:“你叫人盯紧翊坤宫,我瞧着皇上的模样儿,是把苏贵人放在心里了。”
善柔噗嗤一笑,道:“主子就爱多想,每次宫里有新宠,您总觉是万岁爷放在心上了。可哪一回,不是新鲜几日就忘了的?更何况,苏贵人一月里头顶多侍寝两回,能算是新宠么?奴婢瞧着,连前阵子南府出的官女子都不如哩。”
皇后想起前头在上书房后院撞见皇帝与苏贵人的情形,心里闷闷的难受,听着善柔宽慰,才渐渐移了情思,道:“你只管盯紧就是了。”
善柔边答应着,边打手势让外头的宫婢端了晚点心进屋。皇后甚觉疲乏,令人取了半壶合欢花浸的酒,也无需人伺候,独自坐在窗前品酌。夜色苍茫,四处掌了灯,远远望向亭台楼阁,亦是黑乎乎的只有巍峨的轮廓。屋中点了两盏清油灯,将花枝烛影映在皇后脸上,摇摇坠坠,愈发显得孤寂而倦怠。
一进到了五月间,天气渐渐发热。娴妃小产之事,内务府虽紧赶慢赶的追查,可始终无迹可寻,再加上六月要进行选秀大典,更觉缺了人手,忙活不过来。
这日正巧是十五,众妃嫔在皇后宫里请安,论起小产一事,皆是惋惜。娴妃面色瞧着不错,其实心里仍旧痛不可拔。偶尔碰见宫里的阿哥、公主,总要伫足看上许久,嘘寒问暖,喜欢得不得了。
皇帝正好有话要与皇后商议,散了朝便往长春宫来,见了花红柳绿的满屋子,才拍了拍额,道:“今儿十五,朕倒差点忘了。”高贵妃莞尔,娇声道:“皇上忘了什么?说来给咱们听听。”
皇帝看了青橙一眼,见她穿着松花色织锦缎宫裙,梳着方髻,簪两支鸭青点翠的珍珠垂苏,端坐于凳上,规规矩矩,谨守着分寸。便笑道:“朝中的事,你们听着也无趣。”
众人见皇帝有话要与皇后说,就纷纷起身告退。回到翊坤宫,厨房献上数碗长寿面,海安早预备了四五袋子铜钱赏人,尔绮率着底下的宫婢内侍入殿给青橙跪拜,人人得赏。
青橙食了小半碗寿面,将剩余的赏与了几个掌事宫人。皇帝用过午膳方至,连素日的进讲也免了,只带着两个贴身太监一径而来,才说了两句话,忽听外头起了喧哗,有人尖声道:“你别跑,我认得你,在娴主子宫里鬼鬼祟祟的人就是你!”
海安掀帘出去,喝道:“是谁吵闹?”
外头陡然静默,女子清脆的声音愈发张扬,使屋子里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道:“我是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今儿是苏贵人芳诞,皇后娘娘让我来送银寿面。可好巧不巧,竟让我撞个正着。”稍顿,如利刃般望向身侧的太监,道:“那日给娴主子送酸梅子的人就是他。”
南府:乾隆时期的宫廷戏班
冬阳挥洒着金光从宫廊飞檐上倾泻,一圈一圈的泛着橙黄紫蓝,闪烁如流彩。
暖轿平缓停落,青橙掀了帘,修长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掌已伸至眼前,她抬头望了望皇帝,他眉眼蔚然深秀,扬起温和的笑意,道:“地上滑,朕扶着你。”
她柔柔一笑,将手稳稳的放入他的掌心,顺着他的臂力,与他并肩而站。他并不说话,只是遥遥一指。青橙举目望去,却见白雪皑皑遮盖了整个天街,如天空般辽阔宽广。尽头隐隐可现气势磅礴的保和、中和、太和三殿,皆被白雪笼罩,天地间纯净得只剩白色和金辉。周围静了下来,他们默默的站着,有风掠过,吹起袍角宽袖,呼啦作响。
她鬓角垂落的一缕发丝佛在他的脸上,酥酥麻麻的,他却不舍得动,唯恐破坏了此刻的静谧。青橙像是踩在云端之上,御风而行,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不知今是何时,不知身处何地。她下意识的紧紧攒住他的手,像是攒住这世间唯一的期盼,唯一的倚仗。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就这样站着,与身边的这个人,没有宫墙逼仄,没有君臣礼仪,与他立在高处,眄视世间所有。
过了很久很久,皇帝道:“咱们去踩踩雪。”
青橙转脸看他,他也正好转过脸,阳光明艳,两人忽而生了默契,相视一笑。
她道:“若是往后,皇上每年都能带臣妾来乾清门看雪,臣妾一辈子,也都心满意足了。”
皇帝心里柔软到了极处,不曾多想,便应道:“往后每年,朕都带你来看雪。”她甜甜的笑起来,他牵着她的手,下了阶梯,往深远宽阔的雪中走去。
他大早上下了令,不许宫人在此处铲雪,也不许人走动。他穿着鹿皮明黄小靴,踩下第一个脚印,她穿着花盆鞋,一步一步走在他的脚印里。他从未如此惦记谁,知道她在身后,就忍不住将步子跨得小些,不停的叮嘱:“小心些,别滑倒了。”有时她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他停步回身,她就将手里满满的雪塞进他掌心,小孩似的咯咯大笑。
吴书来率着仪仗候在乾清门下,见皇帝越走越远,心里诚惶诚恐,却无计可施。玩闹了两个时辰,近午时了,皇帝才坐了暖轿回养心殿。一时有弘德殿的直讲官任兰枝过来请奏,他在御前向来毕恭毕敬,绝不放肆,今儿见皇帝笑容可掬,张口就问:“皇上可有喜事?”
皇帝倏然敛了神色,于龙椅端坐,面无颜色。
任兰枝自知失言,连忙跪下道:“奴才失言,请皇上恕罪。”
皇帝不着声色笑了笑,冷声道:“无碍。”
任兰枝偷偷望了眼吴书来,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方舒了口气,仔细宣奏。
青橙回到庆云斋,早有宫人候在翊坤门,她随圣驾出去时,并未带自己宫里的人。海安含笑迎上前,将暖炉往她怀里塞了,方道:“海常在可等主子半个时辰了。”
月色如荧光般倾洒满地,彩灯摇荡,御河的水漾起细细微波。
采悠跪在地上,皇帝没叫她起身,反令她渐渐平静下来。她道:“古人说“腐草为萤”,花为“草化”,“草化”为萤,故而谜底是个“花”字。”
高贵妃最恨低贱之人使计爬上龙床,冷笑道:“什么草化不草化,故弄玄虚!”
皇后时时注意着皇帝脸色,见他定定望着底下跪着的人,也不知喜怒,并不敢贸然评断。娴妃、顺嫔、庆嫔、陈贵人等见帝后不说话,更不敢妄言,都沉声站在后头,默然不语。
一时,只闻风过,不见人声。
青橙坐在肩舆上,浑身湿透,连眉梢鬓角都滴着水,寒烈入骨。幸而内务府的人得了帝后旨意,腿脚比往日快了十分,且御花园离钟粹宫原本就近,又抄着小路,不过半柱香时辰,便到了东小院。
一进屋里,海安麻利从柜中取出数件衣衫,先伺候青橙更了衣,卸了大妆。继而又吃了皇后赏的姜汤,请御医诊过脉,不及多问旁的,只管严严实实裹着厚被躺在榻上捂出一声热汗,至半夜又起身喝了熬得醇醇的汤药,折腾到天亮时分,海安才得空歇憩。
次日,海安起了大早,往厨房端了热水和早膳进屋伺候。
青橙踏实睡了一晚,精神尚好,绾了发髻,洗漱穿戴了,用过早膳,方问:“凌蓉呢?”海安边收拾了床榻铺盖,边道:“昨儿咸福宫林小主遣了人来,说跟内务府讲好了,让凌蓉去她屋里伺候。”
青橙听了,将筷箸重重往炕几上一扣,“哐”的一响,吓得海安连忙停下手中活计,恭谨问:“小主可有不舒服?”
青橙怒声道:“昨儿推我下水的,就是凌蓉!”
海安心眼儿一唬,道:“难怪她竟连夜去了咸福宫当差……”
青橙凝眸沉思,问:“昨晚上,是不是林小主猜对了谜题?”
海安道:“刚才去厨房拿早膳,听陆主子宫里的人说,昨晚确实是林小主侍的寝,是不是因着猜对了灯谜,奴婢也未仔细问。”
青橙道:“既是侍寝,自然是因着猜对了谜,若不然,凭她,如何能在万寿节侍寝?!”
两主仆正说着话,忽有人在外头问:“苏小主可起身了?”听着是海常在的声音,忙回道:“海小主快进来罢。”海安忙将炕几上的碗筷往食盒中收了,静静退下捧茶。
海常在一面掀帘进屋,一面笑道:“听你说话洪亮,精神头倒还好。”
青橙起身,肃了肃脸,笑道:“吃了药,好多了。”
海常在一惊一乍道:“听说你落了水,可把我吓坏了。”稍顿,斜眼打量着青橙神色,又道:“你好不容易让皇上召见一回,偏遇见这样的事,白白让林采悠那小蹄子得了便宜,可真叫人窝气!”
青橙不知海常在卖的是什么关子,不露声色道:“福祸由命,也没得法子。”
果然,听海常在道:“我听芷烟那丫头说,有人瞧见是凌蓉将你推下池子去的,你就不生气?”
采悠眉心一跳,仿若被人勒住了脖颈,脑中瞬间空白,梗着喉口不能说话。
半响,她才神色若定道:“那晚上,奴婢见月色清白,荷香扑鼻,想起幼时母亲教的曲子,就随口哼唱了几句,此时也记不清当时唱的是哪一支。”
弘历略略沉吟,道:“也是。”
采悠望着他依着床榻坐下,缓缓的解开绛色便袍上的盘龙锦扣,他剑眉挺拔,一双眼眸如晨星般烁烁有光。她的心腔砰砰直跳,浑身滚烫,沁出薄薄细汗。
皇帝瞥着她,顿了顿,忽而道:“你怕什么,朕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采悠面色潮红,垂眼道:“奴婢不敢。”
龙袍上的盘扣多得很,弘历一粒一粒的扭开,也不嫌繁琐。他幼时便入宫,教养在太祖爷身侧,早被历练得心思缜密,沉稳自制。
弘历问:“大晚上的,你去御池边做什么?”
采悠半真半假道:“奴婢伺候的小主喜爱莲花,屋里摆的都要奴婢去御池里摘。”
弘历颔首,忽而道:“你原先的主子是谁?”
采悠心里咯噔一响,低声道:“是钟粹宫东小院里的苏常在。”
月色朦胧,暑气褪去,晚风夹杂着夏花清香,轻轻的吹拂着衣裙摆袖。青橙立在廊下,抚柱凝望着漫天璀璨的繁星,忆起幼时在外婆家,与府里的几个表兄姊妹玩闹着捕萤火虫,装在透亮的琉璃罐子里头,一闪一闪,极有趣儿。那时无忧无虑,根本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亲人永世生别,独自笼在小小的天地里,孤身终老。
海安见青橙立在廊下已久,怕她吹了风,便从屋里拿了件宁绸薄衫替她披上,道:“小主可别贪凉着了寒气。”青橙笑了笑,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黛眉如青山远岫,道:“不怕,我可没有那样娇贵。”
海安道:“仔细些总不会错。”顿了顿,又道:“明儿是陆嫔娘娘芳诞,小主可想好了送什么礼?”
青橙道:“亏你才来,竟事事都知道。”稍停旋即道:“往日陆格格……陆嫔娘娘寿辰,我皆是送新做的荷包,今年也一样。”
海安想了想,柔声道:“以前陆嫔娘娘与小主都没有品阶,您送什么都是心意。但如今陆嫔娘娘是钟粹宫主位,小主送什么,可得多多掂量着。”
青橙微微一笑,犹如夏夜绽放枝梢的紫薇花,道:“我不过是个没有恩宠的常在罢,无论送什么,都没有人会放在心里,不如就随着往年,不管如何,旁人也无话可说。”
海安一听,暗暗思忖:她虽晏然自若心如止水,只怕也不得不事事小心筹划。
次日,皇后下了懿旨,晓谕六宫,封乾清宫婢女林采悠为答应,赐居咸福宫偏院。凌蓉闻之,欣喜不已,连忙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向青橙告了假,直往长春宫寻采悠说话。
采悠得的名分虽只是答应,但皇帝待她显然不同旁人,不仅让她与高贵妃毗邻而居,而且还单独赏了她一间屋子,使她不必同别的答应同住,伸不开手脚。
赤日炎炎,青橙一出屋子,便有滚烫的热浪直扑脸面,如置蒸笼般,闷得人发慌。冬青树的叶子油亮油亮的,在太阳底下折射着光。素日爱啼叫的鸟儿雀儿都不见了踪影,院中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躲在房屋里,不敢出门。
海安手里擎着一柄月白素手团荷纹圆扇,高举着遮在青橙头上,嘴上道:“日头毒,小主快些走。”
青橙“嗯”了一声,沿着宫墙疾步生风,从夹道转过,钻入小黄门里,稍稍整了衣冠,方道:“劳烦公公通传。”小太监知道今儿是陆主子芳诞,忙答应着进去。过了一会,又回来道:“陆主子请苏小主进暖阁说话。”
另有穿戴齐整的宫女过来引路,入了暖阁,只见顺嫔、庆嫔、金贵人、王贵人、陈贵人等妃嫔皆端坐在位上说笑,除了海常在,其她人都不怎么与青橙交道,且位分又高,青橙不得不仔细行了大礼,方呈上自己绣的两个荷包,道:“主子深得圣宠,见惯了御前赏的好东西,任凭臣妾送什么都怕是比不过,遂自己亲手绣了两样荷包,权当给娘娘拿着玩。”
陆嫔听着舒坦,将荷包放在掌心看了又看,笑道:“苏小主的针线活可比浣衣局的绣娘还要好上几分。”没的和浣衣局的贱婢相比,连海安也变了脸色。
青橙却依然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双眸沉静如水,浅浅的抿着宫人呈上的茶水,并不回话。
顺嫔睨了一眼青橙,道:“听说今儿新封入咸福宫的林答应,先前是苏常在的宫婢?”
青橙沉声静气道:“是。”
庆嫔笑出了声,道:“林答应到底是有福泽之人,领命去御池边摘莲花,恰好撞见皇上,这也就罢了,偏还掉了一只耳坠,让皇上捡着……”
金贵人哂笑,道:“要不,咱们今天晚上也去御池边撞撞运气?”
王贵人“呸”了一声,抿唇笑道:“即便撞见了皇上,你还会唱小曲不?”她低了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这可是从敬事房传出来的,说林答应昨晚上在乾清宫侍寝,皇上让她唱什么在御池边唱过的小曲。”又笑道:“你们不晓得,如今各宫各殿的宫女们都吵嚷着要去学曲子哩。”
青橙手里正端着茶盏,是上等的龙井,片片嫩茶在瓷碗中缓缓舒张,色泽墨绿,香郁扑鼻。不知何故,她忽而忆起那晚在御池边,打断她吟唱的男人,她走得太急,什么也没瞧仔细。渐渐的,心底升起一丝疑虑,不由得问:“是什么曲子?”
王贵人饶有趣味的望着青橙,露出鄙夷的神色,道:“怎么,你也想学?”
金贵人冷笑道:“也是,据我所知,苏常在自入潜邸,到如今还未侍过寝哩。连身边的婢女都爬上了龙床,自个儿倒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可不叫人心焦。”
顺嫔见不惯攀强欺弱的行径,遂道:“你们自己不也使了劲儿在皇上面前邀宠么?苏常在是正正经经的小主,怎么就不行?”众人见顺嫔说得如此直白,一时倒不知如何反驳,她到底位阶高,又和娴妃亲厚,旁人不敢得罪,就都止了话头,论起朱钗首饰来。
一时,有太监来禀,道:“启禀陆主子,御前传了话,说皇上散了朝,正往钟粹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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