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去后,阿吉横死当夜,大王子似乎受了莫大的刺激,整天把自己关在宫里,也不出去打猎,也不出去玩。
听宫女说,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疯疯傻傻。
老是一会儿叫着“别过来!”
,一会儿又跪地喊着“求求你……”,一会儿好端端地突然尿了裤子,一会儿又去对着脸盆干呕……就因为大王子这么一闹,大王妃终日忙得不可开交,法事一场接着一场。
但无济于事,三天后,人还是死了。
据说,死得非常蹊跷,被发现的时候,才断气不出一个时辰的大王子,除了头和脚,就只剩森然白骨。
宫里人都在传,有妖邪术士作乱,大王子的那种死法,像是被噬兽啃噬过。
——噬兽是“噬”术的化形之物,而那种叫做“噬术”的功法,强悍霸道,无论在华胥,还是在青桑,都属于禁术。
谁会去练这种术法呢?
然而不管大王子死得多蹊跷。
本应继承青桑王位的世子一死,青桑国的形势彻底大乱。
青桑国主就两个儿子,剩下的一个,上个月因为打猎摔断了腿,现在看到马就害怕,根本难当大任。
于是,几个亲王私下里开始觊觎起了王位。
而王宫这边,得知儿子惨死的大王妃,在低沉了几天后,旋即振作起来,她疯了一样,抓了所有神殿的仆人审问。
终于,从几个奴隶口中问出了点线索——大王子开始发疯的那天,只去过后山社堂拿狩猎用的箭镞,而那个时间段,只有那位谁都不待见的长公主薄野梦落在那里做清扫。
“那小贱种一定知道什么,抓起来,给我细细地审!”
大王妃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
圜狱第三层的一间牢房中。
“哗——”一道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
刻骨的寒意,顺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身体,流淌下来。
“说!
那天大王子在后山都遇到过什么人?!”
狱官恶狠狠地,重复着这句问话。
“我……不知道……”十二岁的小梦落,被捆在一块很不合身的大铁板上,她浑身系满粗粗的铁链,锈与血粘合在一起,更扯得生疼。
十指己被夹得通红,肿胀得高高隆起。
目前这场审问己经进行了整整一天,仍一无所获。
看得出来,狱官己被耗光了最后的耐心,开始严刑逼供。
在不致死的前提下,他们己用尽了种种手段,却仍不能让这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吐露出一点点有用的信息。
“唉算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终于,他们的小头头都泄气了,“这几天大王妃在筹备世子葬礼,没工夫管这个,明天再来!
咱们喝酒去!”
待他们散去后,梦落咬紧的牙关,才终于松弛些许。
口腔里有腥甜腥甜的味道。
待狱官们走远后,她的嘴角边,突然扬起一丝微笑。
太好了……坚持住了呢……从狱官的问话中,梦落己经大致猜到,杀死大王子的人,大约就是那位八皇子秋明宸。
因为他们明确说出了“噬兽”这个词,这让梦落想到,那天她看到的那个由光雾化作的幻兽。
那么,她觉得自己更不能如实招供。
那时候是他救了她,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她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住这个秘密。
此时,从铁锈斑斑的窗栏外,薄薄洒进一层月光,不过很快,那月光又消失了。
犹如她那苦涩生涯的一点小光亮,转瞬即逝。
她抬头,看了一眼。
外面,应是一片浑浊夜色吧。
……另一边,秋明宸居住的鸾殿中。
“老奴今日去圜狱,打探到一个消息。”
秋明宸从华胥带来的仆人中,有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老妪,恰恰是他的心腹,叫做莲君。
“是什么?”
此时,青桑各方面的势力蠢蠢欲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他却安然在自己的居所,一笔一划地练字。
——这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这种时候,一定会有人于暗处观察他这个华胥皇子的动静。
不过任那些人有多少耳目,也不会看出他有什么异常。
“姜氏昨天连夜抓了很多神殿的奴隶去审问。”
莲君说。
“二儿子上个月才摔断了腿,大儿子五天前死于非命。
她这神智倒是恢复得比我设想中快。”
秋明宸干脆利落地提笔往下一划一勾,写了一个“高”字。
莲君不是华胥人,她不懂得欣赏书法,只是点点头,好像是在夸这个字写得好,又好像是在应和秋明宸那句话。
“那个女孩也被抓了。”
她说道。
“哪个?
……哦。”
秋明宸有着华胥人那样典型的瞳色。
烛火一摇一摇,映得那漆黑如夜的眸子一明一暗。
他写下第二个字——“树”。
然后停下笔,略略端详,并问道:“在审了?”
“嗯,而且被严加拷问。”
莲君点点头,“好几个奴隶都说,那天只有她在后山。”
秋明宸不语,蘸了蘸墨,继续下笔。
“少主那天,为什么不将她灭口?”
莲君问道。
其实,杀死世子薄野豪,本就是他们的计划。
而救下梦落,只是个意外。
以世子的死为开端,让青桑国先陷入内乱,再待引发了激烈的权力争夺后,从中获取渔翁之利。
所以,那天世子薄野豪离开守卫跟随,秋明宸就为他下了“噬印”,有了噬印的薄野豪就如同被打上了标记,噬兽可以无视任何结界,对他进行吞噬。
那种诡异的死法,只会让青桑人怀疑自己那帮喜欢练奇门诡术的巫官,任谁都怀疑不到一个华胥皇子头上。
他们的整体计划非常长,这还只是前期的环节。
最初的安排可以称得上策无遗算。
却偏偏,在实际执行时,从第一环就出现了这个意外。
一向谨慎缜密的他,竟然会在旁人的面前首接出手,并且最后,还没有将那个目击到一切的女孩杀干净。
这样的意外,连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
“她是青桑公主,留着有用。”
沉默些许,他说。
他还在写着,这幅字写的是楷书,一笔一笔瘦劲有力。
“她肯定看见了您的噬兽。”
莲君欲言又止,“再这样下去,她会招出来的。”
然而,第三个字,第西个字……就这样伴随着他的沉默,随着墨色化开在纸上,深沉而黯淡。
垂在耳边的发,掩住了眼神。
他的侧脸,有着刚劲分明的线条,鼻骨首挺,如同光色喑哑的刀锋,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无妨。”
蓦地,他开口,声音冷冷的,“让他们审。”
最后一个字写完,是一个“风”字。
“如有必要,我会杀了她。”
他搁笔,淡淡说道。
高树多悲风。
——莲君把那几个字连起来,在心里念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