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十七八岁的一次,顾三言得了闲,独自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着时,漫无边际地思考,时而会想到:自己二十岁是怎样呢,三十岁又会变作如何的光景?
会如则欢表姐那样吗?
则欢是三言小姨妈的女儿。
外公典尚是卢城的首饰商人,前面原配太太生了三个女儿,后面扶正的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三言的母亲典涟漪居长,与世交——卢城布料商顾氏长子顾良峻联姻,顾氏生意大过典氏,虽不致欺压涟漪,良峻却也不曾多么认真地对待——便让三言自己评价,也只能说父亲是个好人,却绝非一个好丈夫;二姨妈典琳琅吸取姐姐涟漪的教训,自觅良人,不知怎么与一行商对眼,嫁到千里外的陌城去,三年五载都不见回来一次;前面两个女儿嫁得不够合适,外公对小姨妈典霜雪的婚姻操足了心,怕高嫁被欺,怕远嫁不归,于是处处寻觅,终于由熟人介绍得了小姨夫卢宣的讯息,一经考察,发觉家世清白,模样周正,兼之刻苦读书,缺点无非是家中极度清贫,不过潜龙在渊,外公断定其来日必定飞黄腾达,何况他可以多给小姨妈一点陪嫁,想来日子依旧可以畅意地过。
谁知时事造人,先是科举取缔,再来便是不知何时便会起的战火——遭不完的殃,连顾氏这样大的生意,顾家家里尚要节省开支,更逞论典氏,更何况外公己去,两个舅舅无什么经商天赋,把着家业自顾己很勉强,又怎会再援助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令小姨妈很是感慨,先前含着金汤匙出生,没遭过苦,岂知后来不过短短数年就将苦痛吃尽,哪怕她与小姨夫倒也琴瑟和鸣,却免不了立志要将唯一的女儿嫁去豪门——如涟漪的日子,富太太的日子,再没有情感,总好过一个苹果三个人让着吃的。
于是三言七岁时,就见到二十岁的则欢表姐出嫁,嫁给当时办工厂的姐夫许明,到三言十七岁的时候,三十岁的则欢表姐膝下己经有五个孩子了。
则欢表姐的气色很好,她的丈夫很像三言的父亲良峻,虽然在外会拈花惹草,但家中的妻是第一位的,总不会让任何人盖过妻子的地位去。
不同于母亲涟漪的叹息,则欢表姐总是很满足的,她说:“这样就够了。”
三言觉得自己不太懂“这样”是“哪样”。
可是当风轻柔地吹拂,这时云朵像镌刻在绸带般稠蓝的天空上的白色绣花,院子里花团锦簇,一片春意时,三言打了个冷颤。
——她惊愕地发现,她不是无法想象“这样”是“哪样”,而是无法想象自己会像则欢表姐那样。
在父母的安排下,成亲,生子,然后云淡风轻地描述自己的婚姻,好像那是很寻常的事一样。
所以三言猛地从秋千上跳下来,毫无仪态地快跑进会客室里,找到正在待客的顾良峻,以一双孩子的眼,天真地瞧着父亲:“爸,晚上可以带我去看船吗?”
良峻脾气好,点点头,然后提醒三言:“爸爸做事。”
三言吐吐舌头,对客人道个歉,跑出去,隔了好远还听见客人的话语,“顾先生好疼女儿,大姑娘还养得像孩子性格。”
良峻却不接话,他不喜欢有人用孩子与他套近乎,于是只端起茶,不久送客。
客人辞去,便不用留晚饭。
晚上就一起去看船。
良峻携了南巷里的不知是路姑娘还是陆姑娘,总之,三言是不管的,她只是寻个由头出来看星星。
船是顾家的船,不管什么年代,布料总是要南来北往的,人不可无饭吃,也不可无衣穿。
众船之中,独有一条小船,绑在大船一侧,那是良峻送三言的礼物,他可以称得上是位一等一的父亲。
三言喜欢躺在那条小船上看星星。
不论身上是高价的丝绸,还是更高价的洋装,躺在船上都是一样的。
木板上微微的潮湿都透过衣料沁入身体,像两军对峙时敌军无孔不入的士气。
天上的星星那么近,又那么远。
顾三言在此刻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却又好像遗世独立。
她多次幻想,自己在某一刻羽化成仙,飘然而去。
潮湿的雾气打下来,令她遁回人间。
东坡写“高处不胜寒”,三言觉得他是没有往船上躺着过,不然他会发觉,低处也是冷的。
尤其是此时此刻,父亲良峻和那南巷的姑娘调笑的声音隔着风传来,三言骤然觉得自己该听母亲涟漪的话——“晚上出门要披外衫的。”
……这天是三言的三十岁生日,她坐在归国的大轮船上,许是身在船上,忽而想起了这段十几年前的往事来了。
时值晴天,海面上风平浪静,只偶尔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海鸟逡巡,似乎静待着鱼跃出水的刹那。
没有那晚附于鼻尖的潮湿雾气,三言整个人给阳光晒得暖烘烘的。
小姨妈典霜雪站在她身边,不时地寻些话题,三言不感兴趣,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问起三言什么时候结婚,三言更是岔过话题。
“言言啊。”
小姨妈琐碎的话语忽然顿住,倒叫三言心跳漏了一拍,疑心对方要说出什么她不愿听的话题来。
“那个、就是,周家那个,听说他夫人去了,他又娶了一位。”
周家……思绪回潮,三言想起来那么个人物,顺着霜雪的话语又想到那人的夫人,脑海中好像浮现起当天参与他们婚宴的画面了,但又模模糊糊的,她感觉自己应该记得的,可惜就是想不起来了,不免对于岁月有了一些怅惘:原来以为记得那样深刻的东西,以为会一辈子记得的东西,没想到竟还是会忘掉了。
霜雪却把她这怅惘理解成别的东西,歉疚地说:“唉,怪我不该提起的,又惹你伤心了。”
“没。”
三言想解释,看到霜雪的自责,却忽而觉得小姨妈虽在眼前,但好像和她隔了重山万水似的,忽然一星半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回舱里休息一下。”
她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