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声音清冷,却叫人只觉惊悚。
赵寒霜忙跪下。
都说天子喜怒不于形色,上一刻还在轻声软语的哄着她,如今却好似见到了阎罗王。
“皇上恕罪!霜儿只是、只是伤心过度、”
顾长卿怜爱的抚着我那早已消肿的侧脸。
“你的父亲是罪臣,在朕面前提起伤心过度,令嫔是否嫌自己活的太久了些。”
赵寒霜早已被吓的抖成了筛子,面色惨白说不出话。
顾长卿淡淡开口:“小柳,若是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能叫人记得住……”
我敛下眸子,随后抬手打在赵寒霜的脸上。
赵寒霜痛呼一声,总算住了嘴。只是一双眸子含着泪花死命瞪着我。
不然怎会说我这嫡姐太蠢,是谁下的令她不记得,只觉得这一巴掌是拜我所赐。
而那始作俑者又心疼不已般将我那嫡姐扶了起来。
“可怜一张好容颜,竟肿了起来。”
我心中不禁冷笑,笑他的虚伪。
可谁知话锋一转,竟又转到我身上来。
“朕瞧着小柳那只梅花簪倒是好看,与霜儿的清冷气质极为相配。不如朕赐给霜儿作为补偿如何?”
顷刻间,我便慌了神。
我跪在顾长卿脚边,想要控制自己语气中的起伏,却还是不禁夹杂着乞求。
“皇上,这是臣妾亡母遗物,远不如皇上赏赐。臣妾愿将其余珍宝一律送给令嫔赔罪。”
清冷的声音夹带着危险的意味。
“哦?是吗。”
我撒谎了,我的阿娘没能给我留下任何遗物。
这梅花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在这宫中宛如破铜烂铁。可是顾长卿却夸簪子好看。
他是故意的。
无需他亲自开口,我那嫡姐姐贯喜欢抢走我心爱之物,以达到胜利者的姿态打压我。
“皇上,臣妾瞧这簪子甚是欢喜。”
我跪伏在天子脚下不语,仍旧不死心的期盼得到一个答复。
许久,顾长卿才开口。
“小柳,不要让朕为难……”
6、
我褪去锦服,只着单衣。三步一叩首自宫门朝着乾坤殿而去。
桃儿跟在我身旁走一步哭一步。
可我心中却是欣喜。
簪子保住了。
皇上下旨,说我惹了令嫔不高兴,罚我一路跪到乾坤殿。
这些羞辱,远不如那只簪子重要。
一路上,宫女太监驻足微微停留,待看清是哪个妃子后又去各宫传报。
若说当今圣上为何这般对我,我想一是我不配顶着与皇上的白月光如此相似的脸。
二是他早知我心悦他人。
而作为一个帝王,是绝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心中没有他的占据。无论爱或不爱。
所以方言死在了他的手中。
我常在想,与元贞皇后长得相似,终究是福还是祸?
可若是没有这张脸,顾长卿在知我心有所属时便会杀了我。兴许我都活不到今天。
福兮祸兮所相依。
在我跪到钟粹宫时,纯妃走到了我跟前。她为我披上了大氅。
“你这又是何必折磨自己,若是向皇上服软,不至于此。”
我知她的苦口婆心是为我好。可我仍旧将大氅解了下来。
“娘娘的身子不好,莫要吹了风。”
这时下起雪来。
我仰起头,看到无边的天际茫茫一片正慌慌张张向下坠落。
纯妃是这宫中难得的清醒人,她对顾长卿一片情意,不争不抢,只吃斋念佛。
她亦是少许看清我与顾长卿之间那些纠葛的人。
“小柳……”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又想到我生性倔强,终是闭了口。只余下‘珍重’二字。
我下了死命让桃儿回去,此时宫道上只我一人。风雪加身,席卷着我木然向前。
似是冻出了幻觉来,透过哈出的雾气,我望见一清冷身影兀自立在不远处。
他一身玄衣,撑伞向我走来。
顾长卿实在好看,有雪落在他的肩头,眉目如画。
他将大氅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抬手欲要解开。
“臣妾还未到乾坤殿。”
只是因着这张相似的容颜他才对我生出了怜悯之心罢了。
可他却冷声逼问。
“你当为何这条宫道连御林军都未曾巡查?”
我生性倔强,即使他暗地里清了旁人,即便我于半途中就结束了这场闹剧他亦会默许。
可我不愿那样做。
他既发了话,我便听话。我不欠他任何情分,他死时我亦不会心软。
他竟莫名红了眼眶,我抬眸对上时,只见他眉间被雪化开了几分温柔来。
不像帝王,倒像是一个翩翩少年。
我推开他为我撑伞的手。
“圣上回去吧,莫要染了风寒。”
他好似一下泄了气,失了神。
轻声地,却不似问:“你究竟要如何……”
地上的雪又厚了些,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嘎吱乱响。
愈发近了起来。
忽的寒光闪过,风雪呼啸,雪落的簌簌声伴随着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响起。
顾长卿闷哼吃痛,身形一动将那人踹到一旁。扶着墙才将将稳住身形。
我看清那人是才被打入冷宫的尚书之女。
她似疯了一般不知痛,倒在地上又立刻爬了起来冲向顾长卿。
“狗皇帝还命来!”
我未来得及思考,身体便先一步行动。
匕首正中我心口。
昏死前,我看到顾长卿不顾后背的伤势向我冲过来。
他唤我:“小柳!”
从前他叫我的名字时大多是威胁的意味,可这一次他却喊的撕裂。
7、
我又梦到了那个叫方言的少年郎。
他是个如冬日暖阳一般的人。刺眼明亮,却又温暖至极。叫人忍不住靠近。
儿时我瘦的像个猴,毕竟也不是天天都能从猪嘴里抢下猪食来。阿娘曾经因此失了半个指头。阿娘是被卖进府中换钱的,又生下了我这么个庶女,自然无人管我们的死活。
我能发育的傲然出众,应算得方言一份功劳。是他在墙角偷摸刨了狗洞,日日钻进来为我送吃的,竟还吃胖了不少。
那年春、边疆大胜,先皇帝大赦天下,更是领一众臣子前往马泊山去春猎。臣子可携家眷,无论嫡庶。
那时我在山中迷了路,误打误撞救下了一失足在悬崖边的少年。后来深夜已至,猛兽出没。我俩只得窝在一处山洞中避身。
那是我与方言的初见。
他燃着火把出现时,黑暗中倏地便亮起了一抹光来。此后生生不息。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的邻居,名作方言。
他告诉我多亏了那名少年,不知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孩子,圣上下旨派多人前来寻。
而方言因气不过自家父亲将他看做孩童,于是偷溜了出来孤身一人来寻那名少年,误打误撞竟连带救了我。
历朝历代女子的处境都不好过,何况我一庶女。我从未出过赵府,是方言刨了狗洞变着法子为我送吃食。又带我从狗洞逃出去到那京城的最高处,是他带我看尽京城的一片天地。
方言家中世代为武将,他从小便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战死沙场。’挂在嘴边。
即使武将在当时的我朝并不被重用。
他教我读书写字。
他说:“女子本不易,若女子能进学堂,有作为之人定一半都是女子。”
是他教会我打破世俗的枷锁。
这世间的修行缘是各人有各命,是方言将我领进门,教我看会春夏秋冬。
少年时的爱意从未宣之于口。
从儿时的一同吃睡到长大后恰当的分寸有别,我对他的爱意一日比一日深刻。
他开朗时,是把酒言欢肆意少年郎,他潇洒时,豪言壮志要为骊朝抛头颅洒热血。
他死时,边关传来他的书信。
少年的话一语成谶。他如愿死在了沙场,可却是被逼得自戕。
他没能撑到援军赶过去,并被顾长卿安上了不忠的罪名。
信中他对他的母亲叮嘱,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世间向来待女子苛责,即便生的是位女郎君,亦不要难她。
他到死都是一个极致温柔的人。
三年前我见他最后一面时,那时宫中流言蜚语,说我与方言是青梅竹马,定有私情。因此他被顾长卿调去边疆。
他的眉心还残着从前战场上留下的刀疤,以至于后来我想起他时便是那赫然入目的疤痕,心疼不已。
走时他说:“娘娘,珍重。”
短短四字,却是此生不复相见。
若我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定会戴上他送我的梅花簪子。
8、
我醒来时已是三日后,房内温暖如春,炭火也不再呛人。
桃儿红着鼻子谢天谢地,不消片刻我便瞧见了那抹身影。
顾长卿将我抱在怀中,恍若失而复得,言语中毫不遮掩难以言说的喜悦。
他说:“小柳,朕就知道你是在意我的。”
他是指我替他挡了的那一刀。
我推开他,只道:“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他定定看着我,眼中闪过心痛,随后又将护在怀中的鎏金簪子拿出来给我,如献宝般讨好。
簪子还有着淡淡温度,想来是一直揣在身上。
“朕瞧着这个好看,戴这个。”
他说着便为我戴上。
可我却取了下来。
“臣妾只喜欢素簪。”
他再也忍不住,一副受了伤的神情瞧着我。
“两年了你还是忘却不了是吗?”
我的回答没有犹豫:“是。”
他的眸子猩红。“难道昨晚你为朕挡刀不是为着我们的情意吗?”
我沙哑着嗓子反问他:“皇上何曾对臣妾有过情意?对我的羞辱、利用,将我重要之人置于死地、这便是皇上的情意吗?”
“皇上的情意,臣妾受不起。”
两年来,心底的情绪一直被深压着,一旦开了口便如洪堤塌泄。
我红着眸子质问他:“皇上可还记得方言?”
昔日少年骑着白马快意京城的模样好似在眼前。
我恨这世道不公,想要护国者,却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为何他到死都未能如愿。”
我又想起了少年郎的肆意潇洒,可却终究满是遗憾,哽咽了心喉。
“他最大的愿望…便是为骊朝战死在沙场。”
可他却死在了自己的剑下,还被安上了不忠的罪名。
我带着恨意开口:“顾长卿,这次是你欠我的,我救你是因为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我想他大抵同我一样疯了。
他说,“小柳,如你所愿。”
9、
顾长卿走后,桃儿告诉我在我昏迷的这些日子里,顾长卿只要一下朝就来守着我。满山的折子搬来这里批阅。在知道我宫中的环境如此苛待后,顾长卿发了好大的火,甚至杖杀了几个管事的。
据说我的嫡姐不过是在自己宫内诋毁了我几句,便被寻了由头打入了冷宫。第二日便莫名自缢在悬梁之上。
一夜间我成了这宫中最尊贵之人的心尖人。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深情款款,迟来则贱。更何况我心知肚明,赵寒霜不过是他的弃子,无用之人罢了。
后来我在宫中宁静了好些日子,想是顾长卿下了令,宫中下人不敢再苛待我们。只是我与他未曾再见过面。
我仿佛与世隔绝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桃儿四处打探来讲与我听。
东边的流言西边的蜚语,桃儿一字不差的讲给我。
桃儿今日说皇上病了,吐了好大一口血。明日说纯妃娘娘不顾旧疾贴身伺候皇上。
傻丫头还天真的认为我因顾长卿受伤后便得到了他的宠爱,只消我好了后便能将皇上再夺回来。
听着那些事情我本无动于衷,唯独听到顾长卿吐血后,正做着胭脂的双手忍不住微顿。
我将胭脂抿于朱唇,随后打开窗看向那株雪地里的红梅。
桃儿说我涂上胭脂最好看,像那株红梅,傲然一点红,恍若世间绝美。
冷风灌入鼻腔,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就要快了,方言,再等等,再等等……
春节时分,京城一片繁华。
人人盼着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偌大的皇宫也难得有了热闹的气息。
还有件难得的喜事,纯妃娘娘怀孕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
顾长卿的子嗣不多,前有几位小皇子,但都没能活到现在。有的甚至还未来得及出世。如今膝下只有几个年幼的公主。
再加上纯妃家室显赫,所以对这个皇嗣极为看重。
龙颜大悦,流水一样的赏赐和补品送进钟粹宫。
我依着规矩让桃儿挑了些中规中矩的补品和首饰送了过去。我知她爱吃甜食,又特地让桃儿出了宫到街上有名的点心铺子去买了糖酥送去。
我知纯妃一路走来不易,她不求权利,是真心爱着顾长卿这个人的。
可谁知夜半时分我便被传去了钟粹宫。
纯妃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质问。
“本宫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的孩子?”她的神情悲痛。
是因着我让桃儿在宫外买的点心被下了毒。
太医查出里面含着有毒的银杏芽汁水,分量虽不足致命,但导致胎动异常却刚刚好。
孩子保住了,只需后续好生养着便无大碍。
桃儿被押在门外杖杀,身为主子我自然也逃不过嫌疑。
紫禁城中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还少么。只是我想不明白,纯妃为何突然失了本心。
是我太蠢了,我想不出什么阴阳计谋来力挽狂澜于困境。
我简直蠢得要死,宫中这么些年,竟还没能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白白连累了桃儿。
我只能放下倔强跪在顾长卿跟前一下下磕头,桃儿的惨叫声刺进我心里。血模糊了视线可我却麻木,只一心想着要桃儿平安。
我求他放过桃儿,愿自请去三清观常伴青灯古佛为皇子祈福。
可我终究没能护住她。
桃儿死了。
明明一觉醒后便是新年,桌上还留着她爱吃的雪片糕。
顾长卿为了保住我,不顾纯妃话里话外的暗示,下旨将一切罪过推在了桃儿身上。
我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自己宫里。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新月里,我又害死了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我问纯妃可相信世间事都有兰因絮果。
纯妃只是笑着答非所问。“小柳说什么,本宫听不懂。”
自那日后,我没再见过顾长卿。只是宫门前忽的多了好多侍卫和宫女来。顾长卿怕我受不了打击而自尽。
可我不会,我是要亲眼看着他死去的。
听闻他最近的咳疾反复无常,太医竟也找不出缘由来。
而我再也听不到那个小姑娘的叽叽喳喳,于是也变得闭口不语。
宫里的侍卫又多了些。
可有一种冷清,人越多,反而越寂寥。
夜半时分我常常惊醒,睡不着时便开着窗瞧院里的那株红梅。
我在想究竟有没有兰因絮果,若有,那我所被迫失去的这些,可是他们种下的恶?那些人会不会得到惩罚?
直到再次见到顾长卿时,我才恍然大悟了一切。
10、
日深夜时分,我将睡未睡,房间却被推开来。
顾长卿一身酒气从身后环住我。
许久未见,他瘦了许多。骨头都有些硌人。
我招呼着婢女传李公公来,可顾长卿却转身将房门闭上。
他抱我抱得紧,好似下一刻我便不见。
他说他不敢来见我,他知道我不会做出谋害子嗣的事情。
他问我能不能将从前往事不了了之的忘记,和他重新开始。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由着我的方言安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由着我的桃儿被冤死。
我恨我是个无用之人,身边人都没能护得住。我更恨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造就我所失去的一切。
世上事,了犹未了,总以不了了之。
可是顾长卿,我记仇。我们从未有过开始,又怎来得重新?
顾长卿喃喃的唤着‘鎏儿’。
鎏儿是元贞皇后的闺名。真是可笑,便是连我的小名,也被当做替身。
我将茶水泼在他脸上,他清醒了些。
“皇上醉了,我唤人来送皇上回去。”
他再度将我拉进怀里。
“小柳,你能不能别再推开我了。”
昏黄的烛火下,他的嗓音沙哑似火苗摇曳无力。
我推开他。
“顾长卿,你看清楚,莫要错认了、我不是你的鎏儿,我是赵小柳。”
是方言的赵小柳。
“我不是谁的替身。”我再一次声明。
可顾长卿却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眼眶通红。“倘若她才是呢?”
恍若怕我听不清,他又道:“我若说她才是呢!”
可我却听不懂了。
他的话叫人难捉摸,直到他红着眸子迫切的向我解释着。
“那年边关大胜、后来在马泊山上、是我……”
“小柳、你还记得我吗、在山洞里你陪着我。当时、当时我特别怕黑,是你哼着歌谣哄我、你你还记得吗?”
他的眸子发亮,眼中满是期许,像是一个雀跃少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呆愣在原地。脑海中忽的浮现起那个狼狈不堪却与顾长卿眉眼极为相似的少年。
他说他其实是宫女所生,那时备受排挤。被另一个皇子诓骗至深山,才被人推了下去。若不是我恰巧路过,他早已命丧当场。
他说柳儿便是鎏儿。
他说是我。一直都是我。
我忍不住嗤笑,笑着笑着泪水便爬满了容颜。
我救了顾长卿,而方言救了我们。所以我和他都欠方言一条命。
原来竟是我一手种的因,所以现在我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应有的报应。
世间事竟都逃不过兰因絮果,命运的齿轮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我这里。
岁月轻如薄纱,大梦初醒时,风雪加身。十年来如若醉梦一场,只有少年郎给予的温暖是唯一真切的。
11、
我向顾长卿请旨,愿去三清观了却残生。
顾长卿活不长久了,我亲做的胭脂里有着慢性西域毒,此毒奇异,是西域使者来访时我趁机寻到的。随着时间侵蚀,便是连宫中太医也难以察觉。而这几年来拜顾长卿所赐,每一次的羞辱,便是一次机会。
我用我的命,换顾长卿的命。
他问我,当年救他之事,可曾后悔?
我笑着未语,朱唇嫣红。
他已中毒太深,活不过来年冬天。
而我唯一遗憾之事,便是未能亲为方言正名。
我有些累了,方言,我着急想要见你,你便原谅我这一回吧。
顾长卿驳回了我的请旨,他如从前那般威胁我,可却显得苍白无力。
“小柳,就算是死你也别想逃离我身边。”
但翌日他却带我去三清观踏青。
柳树抽新芽,好似真的回到了往年的鲜活模样。
远远望去,一位二三岁的女郎君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跳来跳去。眉眼温和,笑容洋溢着,好似一个小太阳。
我竟不知为何走了神,定定的瞧着她。
直至她脚下一滑将要摔下去时,却瞧见一道姑将她拉扯了起来。
看清那道姑的模样后,我怀揣着惊讶走上前去,不曾想她却说:“我已等候娘娘许久。”
待至僻静处,她交与我一封书信来,上头写着‘赵柳儿亲启’四字。
下笔如有苍穹,少年郎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叫我心下一顿。
道姑是宁如安,是方言曾经的妻子。
原来她在方言死后便出了家。
那名女郎君开口嚷着阿娘追问着。
“阿娘,她便是那画中的漂亮女君吗?”
闻言,我瞧着那孩子相似的眉眼再一次出了神。
原来是故人之子,难怪有故人之姿。
最近我常常幻想着,若我与方言是在转角的廊下遇见的该多好。
倘若檐下初逢,淡淡的青色烟雨,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只余初见后的刻骨铭心。
那封书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白纸。
方言,你曾想要为我写下什么字句?
宁如安说,这封书信方言特意叮嘱,要在他故去几年后再寻了机会亲自交由我手中。他害怕我会因此被顾长卿怪罪。
他连死后都为着我的事情做好了打算。
顾长卿,你叫我怎能不恨你。
此后我日日活着的盼头,便是看着顾长卿慢慢在迟暮的皇宫中一点点消散。
日落西山之时,未曾想却先等来了纯妃产后血崩之事。
12、
纯妃求了顾长卿死前见我最后一面。
自桃儿死后,顾长卿明里暗里拦了许多次纯妃想要与我见面的机会。以至于这一次,我也很好奇究竟为何见我。
我见到纯妃时,她的容颜已毫无血色。她抓着我的手抚上小皇子的脸。
她说:“母爱子则谋之深远。”
她说其实她早已察觉顾长卿真正爱的人是我。
顾长卿骗了所有人。
尽管她日日夜夜侍奉御前,却还是未能在他心中占据半分。
她从未想过要与我争什么,可直到她有了身孕。于是她怕了,她害怕我深得盛宠,诞下龙子不过早晚。所以才会对我出手。
后来再想要见我时,她都是为着心中的愧疚,想要补偿。
她终究变成了深宫中每个女人的复刻品。
纯妃在死前,用着最后一口气求我。她知道我一定会善待她的孩子,所以求我将小皇子养在我的名下。
我不会原谅她害死我的桃儿。
可我亦没办法拒绝一个母亲。
纯妃死后,小皇子养在了我膝下。取名为顾未易,字长春。
小长春甚是可爱,总是抓着我的手指头咿呀咿呀的说着什么。他很乖巧,从不哭闹。
我很欢喜他。
而我与顾长卿的关系,也只仅限于他来看小长春。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时明明在宫门外还听到咳嗽声,再进屋时,便已没了动静。若不是我知道西域奇毒的厉害,想来也只觉得他气色不好罢了。
顾长卿说长春的眉眼与他相似,让我瞧瞧是或不是。我缄默无语,只道孩子还小,瞧不出个什么。
他抱着孩子耍赖似的蹭到我跟前非要我说个是非一二。
暖黄的烛火下,原来我与他也能这般并肩笑谈。
因着小长春,我与他之间好似化开了些什么。可却又永远捂不热。
秋去冬来,茫茫大雪纷飞飘落于眉间,一年终又要逝去。
桃儿死了,纯妃死了。如今,顾长卿也要死了。
方言,在你死后的第四年,他终于能到你面前去忏悔了。
顾长卿不再肯让太医诊治,只叫我前去。
还未到御书房,便听到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我进去时,顾长卿正俯在书案上写着什么。我没打扰他,立在远处静静的瞧着。
他瘦的拘偻着,不过几日未见竟也生了几根白发来,不再似往日的帝王将相。
他抬起眸子,与我四目交汇,笑容温和。
“你来了。”
彼时天地间宛若只剩下他与我,真到了这一刻时,我竟只是觉得平和。
他似是我许久未见的一个故人,我回应着:“嗯,我来了。”
他将书案上的折子交予我,连带着一卷圣旨。他让我待他死后再打开。
我坐在床榻上,他将头枕与我膝间。
顾长卿轻闭着双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好似有着从未这般的放松。
他自顾自的说着,恍若回顾着他帝王的一生。
“八岁那年我遇到你,除了我生母,从未再有人那般轻声软语哄我,为我唱歌谣。”
“后来我拼了命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于是终于能有了护你的能力。可却发现你早已心有所属。”
“是我太年少轻狂,未曾懂得‘放手’二字,只觉得心爱之人便是一定要得到,才使你我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他问我,“小柳,你可曾知道盲人突然看到一丝光亮的感觉吗?”
我知道的顾长卿,我当然知道。因为与你一样,我亦是那个盲人。
13、
他说:“我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恍若是不可置信一般,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那便是光亮。于是只能拼了命的去抓它。”
当人遇到一件事情有着多样性的选择时,想来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
可是顾长卿,因着你的选择,我与你便成了自食其果。
我本向往山水之间,是你教我困于这窄窄四方的天空之下。
若是方言,他定会带我看遍四季的山川。
顾长卿说,后来太医查出来是中毒,解药难寻,他立刻便想到了是我。他没让人声张。
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他抚上我的脸,似是想要将我的模样刻在心底。
他喃喃着,自问自答般:“小柳,你说孟婆会给我那碗汤吗?”
“我自问有愧于你,便允我自私一回,让我忘却我所做的荒唐事…”
他说:“不记得,便是没有发生过……”
他说,“能死在你手上,真好。”
窗外的风声呜咽,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房内归于死水般平静。
我终是没能忍住,眼角落下一颗泪。
顾长卿,或许真有天意弄人一说。
若当时救你的另有其人,我未曾给予过你温暖,想来你亦会对他人意难平。
没有我,也会有别的赵小柳。
原来无论是你对我也好,我对方言也罢,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你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年少时的遗憾有幸被旁人补缺,从此终其一生难忘。
罢了罢了。
顾长卿,我不恨你了。
但我仍后悔遇见你。
14、
元历六年冬,这是顾长卿死后,新皇登基的第五年。
顾长卿给我的那封圣旨里,写着遗诏。由我做太后,辅佐尚为婴孩的长春做皇帝。
我垂帘听政的第一日,便下旨亲手为方言正了名。
此后,心中大事已了结。
除了遗诏,还有几本厚厚的折子,熙熙攘攘的文字,皆是顾长卿一人所写。
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会死,所以心甘情愿的为我和小长春铺好了路。
折子中他教我怎么辅佐长春成为一个好皇帝,如何广用贤能之人,如何使朝中重臣互相牵制。
我跟着顾长卿写的法子,一步步走着。虽脑子不算灵光,但总算脚踏实地。
他是个好皇帝,他在时,骊朝百姓安居乐业。
后来他死在我手中,我甘愿护着新皇一步步壮大。
这是我应赎的罪。
这一年冬,我为长春铺好了路,他身边的臣子皆为忠臣,他的老师们皆为天下大家。辅佐帝王足矣。
我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
在毒素的侵蚀下,我能撑到如今已是奇迹。
好在,我的罪已经赎完。
我坐于窗前,看着那株红梅傲然立于大雪纷飞中。
我于十七岁进宫,二十一岁时失去了心爱的少年,二十四岁时我最恨的男人也死在了我怀里。
那株红梅已经在这深宫中伴了我十三个年头。
而一直被风雪加身席卷着向前的我,终于能在这一年的大雪中止于半生。
渐渐的,我闭上了眼睛。
我梦见了进宫的前一夜。方言翻过高墙来在我门前放了一只梅花簪。
儿时的狗洞随着我们各自长大早已容纳不下,我也已不能再随便出入府中,遂与他见面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
许久未见他比我记忆中更好看了些,是那样的鲜活明亮。
他笑着说,他不能送我出嫁了。他故作轻松,以一个大哥哥的口吻打趣着‘竟没想到我真的有人要’这种话。可转过脸去却红了眼。
只言片语,满是遗憾。
我盯着那只梅花簪子不敢抬头,生怕他看到我涕泗横流的模样。
簪子可真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簪子。
他说我像梅花,如冬日大雪纷飞下怒然盛放的梅花、是兀自生长的梅花。
那时我就觉得我配不上他这么高的赞美,可却又忍不住臆想。
我想,我若是冬日的梅花,那他就是冬日的太阳。
总有一天他化开了飞雪,来见我。
我想我知道那封书信他要为我说些什么了。那是少年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
若再提笔,千言万语,我的爱意便是他的爱意。
无言,便是最好的情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