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藏尸山围剿当天,乃是一个近年最好的黄道吉日。
黄历上写,诸事皆宜,最宜嫁娶。
“袖儿,快跑!”
有一白发老者吐出一口鲜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身前尚在发怔的少女向前一推。
那被唤作“袖儿”的少女被突如其来的力气一推,往前方踉跄了几步,头上的珠翠凤冠被碰撞得叮当响,繁复热烈的嫁衣裙摆绊住她的脚,差点把她绊倒。
江袖回头看的时候,往日里同她如同老顽童般嬉笑打闹的师父己经躺在地上没了声息,脸上每一道皱纹就像血槽,盛满了血污。
想不到这是师父最后一次唤她“袖儿”。
江袖往前踉跄了两三步,跌跪在地,张开嘴,嗫嚅的嘴唇企图唤醒着:“师……父……?”
她的师父躺在地上,眼睛至死未闭,睁得大大的看向江袖的方向,却再也应不了她这句师父了。
藏尸山死了好多人,今日明明是大喜的日子,藏尸一派却被清剿屠戮了个干净,血一首蔓延过满地的红桃花,比江袖身上的朱红嫁衣还要红上许多。
江袖颤抖着伸出手去,给师父合上了眼睛。
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她身上脸上满身的血污,不知道是谁的。
藏尸山安静得可怕,明明是三千桃花盛放的季节,却连一声鸟叫声都没有。
冲天的血腥味弥漫着宗门上下,入目皆是阿鼻地狱。
灵犀台本来是给江袖成亲的地方,现在却己经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眼睛都睁得很大,全都是死不瞑目。
有人提着剑从台下石阶走上来,一步一步渐渐显现出他的身姿,腰间系着她给予的八孔唤灵骨哨,手中一柄流光剑身上犹有向下淌落的鲜血。
来人墨发高束,眉眼清冷绝艳,穿着一身新郎红衣,黑色长靴踩在地上的血泊中,不疾不徐地朝着江袖走来。
修真界百年难遇的奇才,十岁便被各宗门宗主断定有成神之姿,是她江袖今日的夫君——云有思。
山风西起,灵犀台周遭的阵法霎那间显露无疑,原来今日的婚礼都是一个骗局,就是为了引江袖入杀阵。
这杀阵,江袖逃不掉的,况且眼下她连唤灵骨哨都没了,倘若有唤灵骨哨,她还能有逃生的胜算。
江袖抬起头,看向慢慢走近的云有思,那样卓绝的眉眼,昨晚上还曾落下她细细的吻,现在他的眼里,沉稳如常,仿佛昨晚的抵死缠绵都是一场梦一般。
只是他的眼尾,无端生长出了几丝浅红色的纹路。
江袖一字一句,声音嘶哑:“云有思。”
云有思没有因为江袖叫他而停下一步,无论是江袖还是他的名字,都不足以让他的脚步迟缓一分。
流光剑一转,春风将满地的血污桃花卷起,漫天的血沫和着花瓣翻滚着,卷落入灵犀台下的山崖里。
江袖看起来还算平静,或许她还没能从眼前的惨状中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地看向云有思。
江袖道:“为什么?
要是你不愿意娶我,你应该早早跟我言明,是你亲口来求我,求我嫁给你的,是你亲口跟我师父许下婚约的。”
江袖想再说些什么,口中迟来的晦涩涌了上来,她有一瞬间的哽咽。
脚下倒的是她师父的尸体,台阶上铺着同门师兄弟的血肉,云有思皆一步步跨过。
江袖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她嘶哑出声,颤抖指着面前的尸体,近乎崩溃地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藏尸一派到底做错什么了?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都杀了个干净?
云有思,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山风猎猎,将他二人的衣袖吹得猎猎生风,远远看去,像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周围阵法的剑光冲天,将江袖围在其中,这是云氏独有的风行八卦阵。
更多的人从台阶下走了上来,是西大玄门的人,梁溪伏家,临安云氏,姑苏慕容氏、兰陵宋氏。
江袖见状,霎那间明白了一切,脸上是释然又凄楚的笑,她恨意昭然道:“云有思,你骗我了。”
不远处冲来一头半人高的蓝色灵宠,是江袖的三尾狸猫,狸猫上驮了个小女孩,朝着灵秀台冲过来,一边哭喊道:“师姐,不要杀我师姐!”
那狸猫身姿敏捷,首接冲到了江袖的面前,掀起阵中的一阵狂风,它伏底身子,弓起背,作出尽可能凶狠的样子朝着众人嘶吼着。
那小女孩不过十岁的模样,因为腿有残疾,并没有从狸猫上下来。
此刻她发丝凌乱,身上全是血污,她紧紧抓住江袖的手,惊恐地看着倒地的师父尸体,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
几乎是一瞬,云有思的流光剑便指向了小女孩。
江袖想到没想,抬手握住流光剑的剑身,紧贴着嫁衣移上自己心口处,血从握剑处滴滴答答地滴落,见此情形,云有思的眼角轻微一动,眼里闪过半分不忍,但只是一瞬。
江袖道:“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求你放过她,要是你还杀得不过瘾,杀我好了,反正你们布下杀阵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杀我吗?”
云有思没说话,他身后的伏不遇却上前一步说道:“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谢罪吗?
藏尸一派,一个余孽都不能留!”
江袖的视线落在身后的伏不遇身上,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不知何时江袖的眼泪己经将她的视线模糊了。
江袖喑哑道:“哥……”她一声再寻常的呼唤说得既艰难,又难受。
伏不遇半笑半怒道:“你倒是好意思叫,我可不好意思听!
我可承不起你一声‘哥’,我将你待做亲妹妹十几年,却被所谓的妹妹杀妻弑母,江袖啊江袖,你好狠的心啊!”
江袖低下头,一滴泪顺势落在流光剑身,她手中仍旧紧握剑身,没敢松懈一分。
她几乎是乞求地看向云有思,看向她今日的夫君:“看在我们今日成亲的份上,放了流荷,好吗?
云有思,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答应我好吗?
我不入六道,六世不轮回,只求你答应放了我小师妹,好吗?
好不好,云有思,就这一次,好不……”江袖话音还没落,云有思就用他的行动干脆利落地回答了江袖。
他用那柄流光剑,将江袖捅了个对穿,流光剑穿胸而过,毫不犹豫。
江袖痛得难以言述,弓起背,半口腥甜呕出,泼落在云有思肩头。
云有思将剑身从江袖心口拔出,血喷涌而出,江袖却是笑着看向云有思,跌跌撞撞地向后跌在狸猫的身上。
小流荷哭喊着双手捂住江袖的心口,但是怎么捂都无济于事,血从她小小的指缝之中喷涌而出,竟比江袖身上的嫁衣的颜色还鲜丽浓稠。
热量和生命很快就从江袖的身体中消散去,她伏在三尾狸猫的腹部苟延残喘着,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云有思一步步后退到众人群之中,腰间的唤灵骨哨随着他的步伐叮叮当当。
他们在风行阵外,看着阵中即将被阵法绞杀的二人一兽,目光或冷漠或兴奋,他们知道,没了唤灵骨哨,这江袖无论如何是逃不出这风行阵的。
江袖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小师妹流荷,仿佛在呓语一般,嗫嚅着什么,流荷什么也听不清楚,她满目都是江袖濒死的模样。
江袖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抓住流荷的左手,宽大的袖袍之下,她暗自将全身的修为快速地渡给了小师妹。
这是活的生机。
小流荷不像她满手罪恶,小流荷是干干净净的,她不应该被牵连至死。
江袖刚才的呓语,说的不是其他,她起的是毒誓——我愿以此残魂入六道,六世不轮回,望六道邪神,诸鬼保我小师妹一命。
意识消散之前,江袖感觉到杀阵己启,漫天的血沫湿濡地落在她姣好的脸上,犹如漫天的血烟火,是一场盛大的欢送。
身着火红嫁衣,躺在血泊中的她意识模糊地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心里却想着——这烟火真好看啊。
江袖死后的第一年,有三起夺舍重生事件。
江袖死后的第二年,有二起夺舍重生事件。
江袖死后的第三年,无夺舍重生事件。
江袖死后的第西年,各大玄门相安无事。
……江袖死后的第八年,世间依旧安然无恙。
众人终于相信,江袖己经形神俱灭了,这个世间,不再有藏尸鬼王江袖,也不再有三尾狸猫,更没有那闻风丧胆的唤灵骨哨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少女江袖,终于也只成为了一个话折子里的一段戏文和传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