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英己经三岁了，在她幼小的记忆里，妈妈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抱过她，尤其是妈妈又生了一个妹妹以后，她就算是玩命哭，也无济于事，不会得到妈妈的抚爱。
于是便养成了习惯：不哭，不闹，更不会撒娇。
即使磕着了，碰疼了，也只是自己哼哼几声拉倒。
倒是二姐，常常牵着自己的小手，领着她出去玩耍，喂她吃东西。
见到有人欺负她，也会竭力保护她。
但是，好日子不长，这一年二姐的双脚被母亲捆绑起来，说这叫“裹脚”，是为了让她将来漂亮，能找个好婆家。
二姐疼得天天哭叫，求妈妈给她解开，可是妈妈硬是狠着心肠，任凭她怎么哀求都没有用。
妈妈还对二姐说：“我这是向着你，你的姐姐妹妹们想要裹，我都不给她们裹，咱家穷，大家都裹可裹不起，再说了，你的姐姐妹妹们还得留着大脚干活呢。”
二姐自从裹了小脚，妈妈便让她一天到晚地坐在炕头上，饭来张口，有好吃的也特别关照她。
这种情况，令小猛英很羡慕，她甚至想，等自己长大了也要妈妈给她裹脚。
但后来一看二姐那疼痛受罪的样子，就又害怕了，心想还是别裹了，太疼了。
听妈妈说，大姐五岁那年，妈妈也曾试着给她裹过，而只裹了一天，就被她那呼天黑地的哭喊终止了。
对这个前妻的孩子，妈妈只能顺从着，她怕遭到旁人的误解，让人以为这是后母在虐待前妻的孩子，这个名声可不好听。
二姐渐渐地习惯了裹脚，不再龇牙咧嘴地喊疼，也习惯了大部分坐在炕头上。
她心灵手巧，学给会了做针线活儿，不到十岁，就能够做各种活计，她惯了坐在炕头上裁剪缝补，而且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全家人的穿戴几乎都是她来做。
小猛英七岁的时候，妈妈又怀孕了。
其实这之前猛英己经有了一个妹妹，名叫猛荣，只是这个妹妹太不起眼了，老二媳妇生她的时候，好像反应没那么激烈了，这也许是虱子多了不痒的缘故吧。
反正她也不去疼爱猛荣，与对待猛英一样，像养育小猫小狗似的，随便她们去长。
这次又怀孕了，老二媳妇真是渴望之极，太盼着生个男孩子了，她听说“酸儿辣女”，明明没想吃酸，也使劲地吃酸东西，而这次怀孕，还真的与过去有些不同，肚子特别大，人也很苯，不像上几个，临近生产了肚子还是不明显，身体也不笨，不妨碍干活儿。
而这次，人又笨又懒，这不同的感觉让她欣喜，似看到了希望。
第西个孩子终于要出生了，这次不仅老二媳妇一个人望眼欲穿盼男孩，家中所有人，连邻居们都在默默地替她祈祷，希望这次来个男孩。
生的时候，也正赶上了在白天，院子站着十来个人都在翘首以待，等好消息。
终于生了。
生的又是女孩!还有更大的惊异，谁也没想到，这次不仅生的仍然是女孩儿，而且是一对双胞胎女孩！
老二媳妇顿觉天都塌了，差点晕死过去。
在绝望中，她掐指一算，自己竟然生了五个女儿。
老天啊！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们陆老二那么老实巴交的，难道老天也要惩罚他？
让他一辈子没有传宗接代的？
老二媳妇一首以为，生不出儿子绝对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她只能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对不起老公，从此觉得做人都抬不起头来了。
瞅着这群丫头片子，心里就烦。
只要她们打闹哭叫，就不分青红皂白，扯过来就是一顿臭打。
刚生的两个孪生姐妹，大的长得强壮，二的长得弱小，大的能哭、能吃，嘴还刁，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妈妈只好给她喂奶，等她吃饱了，妈妈的奶也空了，再也没有奶喂小的了，只好打点面糊，往小的的嘴里抹。
小的非常老实，乖乖地吃面糊，长得虽然面黄肌瘦的，却从来不哭不闹。
有时候妈妈也觉得太亏待这个孩子，就想给大的也喂些面糊，留点奶喂小的，可是大的只吃奶，死也不肯接受面糊，玩命地哭，没有办法，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委屈这个小的了，唉！
谁叫她这么厚道呢。
不管怎么喂养，这两个孩子稀里糊涂地，转眼就到了三个月。
陆老二给她们起的名字是猛仙和猛莲。
春耕时节，是陆老二最忙的时候，他不得不占用去集市收取卫生费的时间，抓紧进行春耕播种。
自从给她前妻治病筹钱将土地抵押出去后，老二家的地再也没有能赎回来。
现在老二虽然还是种的这块地，但这己是租的地了，庄稼收成后，要拿大部分收获交租子，剩下的小部分才能留给自己。
而孩子越来越多，他们的口粮己经远不够吃的了。
为了解决口粮问题，老二又多租了两亩地，这样，他就要起早贪黑地干，否则活计根本就做不完。
但无论怎么忙，他也还会抽出时间去镇子上打扫卫生，他认为这项工作既然答应了，就算没有时间去收钱了，也得把活儿干了，这是应该有信用。
所以他现在只扫街不收钱了。
老二媳妇为了让他节省时间，每天都到田间去送饭。
这天晌午，她与大妮子又去地里送饭去了。
她挎着个饭篮，里面装着棒子面贴饼子，葱炒鸡蛋。
大妮子提着罐子，里面是小米粥。
这些饭菜，对这个家庭来说己经是非常好了，平时根本吃不到，老二媳妇这是专门做给劳累的丈夫吃的，其他人可没有，她们吃的是掺杂野菜的饼子，也没有炒菜，充其量，有咸菜就不错了。
每次送饭，大妮子都抢着跟去，一方面帮助小脚的后妈拿些东西，一方面，也是主要的，是可以趁机吃一点爹剩下的饭菜，而比较偏向她的爹，总是有意无意地多剩下一点，然后看着这个没有了亲妈妈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
家中剩下的一群孩子，她们就在炕上打打闹闹地玩耍，等着妈妈回来开饭。
今天，在蹦跳时，猛荣一不小心碰着了猛莲，猛莲哇哇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吵醒了猛仙，猛仙也跟着哭起来。
二妮子连忙抱起猛仙，猛英则过去哄猛莲。
可能刚才猛荣将她碰得很疼，往常只要一有人抱她，便会立即止住哭声，而今却越哭越烈，猛英便在炕上站立起来，想抱着她走动走动，孩子抱得太低，她托举着往上，想抱得更高一点，将婴儿往自己的肩膀上撮，她脸朝里背朝外，又是站在炕边上，也许用的劲头太大，婴儿又太轻，猛一下子，孩子竟然被撮过了肩头，摔了下去，一首摔到了地上。
“扑”的一声，孩子突然停止了哭泣，所有的人都吓呆了。
片刻，二妮子慌忙放下手中的猛仙，爬下炕去，将一动不动的猛莲抱起来。
只见她紧闭双眼，脸色铁青，鼻翼缓慢地一张一合。
二妮子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哭着叫她的名字：“小猛莲，小猛莲，你睁开眼呀，你哭啊！
姐求求你了。”
猛荣也随着二姐下了地，站在旁边望着这个可怜的小妹妹问：“二姐，她死了吗？”
二姐哭得更厉害了，哽咽地说“都是你，这么顽皮，你要不碰疼她，就不会有事了。”
猛荣大概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吓得不敢吭气了。
此时，真正的肇事者猛英，己经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她甚至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头都没敢回一下。
正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妈妈与大妮子回来了。
老二媳妇听到二妮子刚刚说猛荣的话，又见她坐在地上抱着孩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便问：“出什么事了？”
二妮子眼泪哗哗地流，说不出话来。
不懂事的猛荣指着猛莲说：“妈妈，小妹妹要死了。”
妈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一定是你这个调皮蛋惹的祸，回头再收拾你！”
说着，接过那可怜的孩子。
孩子己经奄奄一息，妈妈将奶头塞到她嘴里，如果是往常，她会非常高兴，马上贪婪地吃起来的。
而今天却不张嘴，硬塞进去也不吸吮，妈妈叹了口气，把她放到炕上说：“先让她睡一会儿，也许过会儿就好了。
小猛荣怕挨打，撒腿溜走了，妈妈也不追问，只管弄饭去了。
见妈妈不再追究，猛英才从巨大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她机械地下炕，听从妈妈的指挥，拿碗拿筷子，跟随大家坐下吃饭，可是她如同嚼蜡，根本不知吃的什么。
其他的人，其实都吃不下，大家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都在惦记着小猛莲。
两个小时以后，小猛莲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了。
老二媳妇趁丈夫还没有回家，把死去的孩子捆绑严实了，带着大妮子到村外掩埋了。
她烧了点纸，念着说：“可怜的孩子，下次一定要投胎到富裕的人家，唉！
可怜呀，从一生下来就没得好，尽吃面糊，妈妈对不起你啊！”
当老二回家的时候，家中一切照旧，除了气氛比平时沉闷点，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事。
粗心的老二竟然没有看出来孩子少了一个。
小猛荣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
她怯生生地望着妈妈，以为躲不过一顿打，不想妈妈不但没有跟她“算账”，反而叫她吃饭。
从中午就没有吃饭的孩子，早就饿坏了，马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过了好几天，死了一个孩子的事情才被其他人知道。
不过也就是感叹几声罢了，穷人的孩子不值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