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采蘩给我梳头时还在说昨夜之事,说好久没见着我这么大声骂人了,亲切的很。
我瞪了她一眼,她立刻捂住嘴,又说:“姑娘,王妃,我自然不敢往外说,要让旁人知道襄王殿下被你骂成那样,还不笑死了!”
本来他自演好他的孝子贤孙,我自扮好皇家的好儿媳,明里给他当把护身的刀,当他皇冠上的点缀,暗里随他纳谁为妾也好,侧妃也罢。只要两不干涉,左右不过互相利用,我是个知足不强求的,他倒像吃错了药,疯到我头上,莫名其妙!
“倒是有一件事奇怪呢,”采蘩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昨夜奴婢见殿下出来时一脸生气又羞愤,在门口站了一会,却又露出一脸笑来,见奴婢瞧见了,又装作什么事也没有走了。”
“笑?为什么笑?”
“奴婢也不知道呢,”采蘩摇摇头,“大概是被王妃气糊涂了。”
我正纳闷,便瞧见采蘋急慌慌的跑进来,关了门,凑到我跟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不好了,北境起战事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站起身来。
“北境,起战事了。”采蘋一边扶着我手臂,低声快语道,“奴婢去内侍省,回来时,刚过了通明门,便听两个在中书省当差的小黄门搬着书简奏章,一边走一边议论,说是陈将军被困阳城了,咱们国公爷早带了援兵去,又调了大公子带着上阳关守军北上,不知如今战事如何了。”
阳城?
我强稳住内心的慌乱,扯过一旁的帕子来,铺在妆台上,颤抖着手,点了胭脂大略绘了北境的几个重兵防御城池,脑子里不断的思考着,为何羿国此时兴兵?又为何围困阳城?何等战局竟调了上阳关守军?
“姑娘,还有一事……”
“说!”
“我遇着了殿下身边的梁召,他说陛下自今日起辍朝了,大臣们都去勤政殿议事,殿下今日起便住在康乾宫了。梁召要我转告王妃,陛下有旨意,整个皇城,无诏不得出,无诏不得入。”
“包括东宫吗?”采蘩在一旁问道。
“自然是包括东宫。”采蘋点了点头。
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血色,眼神里尽是慌乱。
“要出大事了……”
三日后,陛下下旨,以北境战事为由取消皇太孙册封大典,并再下圣旨昭告天下,立皇长孙萧慎为皇太孙,即日起改称,并追谥太子为昭德太子。
七日后,下旨两府宰执入宫侍疾,留宿勤政殿配殿。
十日后,陛下诏我去勤政殿。我在殿外候了两个时辰,陛下身边的内官出来,给了我一把剑,一纸诏书,并传陛下口谕:
“孩子,路给你们铺好了,走成什么样,全看你。”
“我?”我吃惊的抬起头来。
老内官点了点头,亲自将跪在地上的我扶起来,恭敬的对着我行了个礼,道了声:“恭送太孙妃。”
直到回了寝殿内室,关了门,我才敢打开那纸诏书,上面只有一行字:
“新帝后宫诸般事宜,嫔御,皇子公主皆由纳兰玉统管定夺,包括生死。”
我看着右下角加盖的大红色玉玺印,艳红如血,一瞬间我仿若看到了地狱里的勾魂使者的钩索,闪着阴森的寒光一点一点的向我靠近……
待得我回过神时,贴身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了。
八月二十一,陛下驾崩于勤政殿,享年五十九岁,庙号太宗,谥武皇帝。
八月二十五,尊太宗遗诏,循国朝先例,皇太孙萧慎承继大统,是为新皇,于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
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当朝宰执杜长丰宣先帝遗诏,纳兰氏为中宫皇后,永不可废。
加封镇国公纳兰询正一品辅国大将军,护国军节度使,调任枢密院使。
改封齐王为楚王,总管江淮十州,贵妃王氏尊贵太妃,并迁启陵守陵。
我搬进坤宁宫的第二日,萧慎来了,带了一折军报,遣退了宫人,站在朱帘外,我看着折子上夹的红色鸽羽,掀了帘子,走到他身边,颤抖着手拿过来。
我军大胜,已收复七州,攻破羿国南平关,直抵瀚海河岸,两军休战,羿国请议和···
阳城守军誓死守城,仅十余人获救···
函谷关一役战况惨烈···上阳关守军死战,定远将军纳兰湘战死···
······
仿若耳边炸了惊雷,我感觉眼前直发黑,身子一软,便瘫坐在地上,眼角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
“玉儿···”萧慎蹲下身来,扶住我的肩膀。
大哥战死在北境了。
我们纳兰家,三代守北境之安,祖父年近七旬,为保函谷关,披甲上阵,血染沙场。大伯巡视阳城,羿国大军压境,誓死不退,万箭穿心而死。
大哥,我的大哥,自小教我骑马射箭的大哥,上元节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戏耍灯的大哥,三年前风雪夜,站在上阳关城墙目送我北上的大哥···
再也不会回来了···
出嫁前一个月,大嫂自上阳关回到帝京城,兴高采烈的对母亲说:“阿娘,我有孕了···”
我抓住萧慎的手臂,抬起通红的双眼,望着他,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压低了声音,问道:“我爹爹呢?陈之章呢?”
“镇国公领军驻扎瀚海河南岸,不日将送战死将士遗体回京,陈之章重伤尚在阳城,伤愈后也会回京,你放心。”
大哥没了,父亲老年丧子,却仍要强压悲痛,独自一人领兵收拾残局,阿狸哥哥死守阳城重伤,而我,被困在这皇城里,强颜欢笑,虚假的应付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一件又一件的事。
就连大大的痛哭一场,都是忌讳。
前线战死将士灵柩回京那日,萧慎带着文武百官着素服,于帝京城外亲迎,父亲下了马,未及行礼,萧慎先拱手弯腰,上至王公,下至群臣,乃至城门百姓,屈膝叩首,跪迎将士英灵回归故土。
而我,后宫之主,能做的只有遵陛下之意,带着后宫妃嫔,公主命妇在宫里佛光殿颂经,上香,祈福,做法事。
大哥出殡之前,萧慎下旨追封怀化大将军,又破例赐了谥号“景武”,亲至灵堂祭酒,皇后随行。
再回镇国公府,满府的白绸,灵幡,一地的白纸,上下披麻戴孝,而我作为大哥最疼爱的小妹,只能一身素衣常服,以皇后的身份至灵堂凭吊,甚至我都不能扑在他灵前唤一声大哥。
眼看着大嫂面容憔悴,满眼绝望,神情呆滞的跪在地上,我亦不能抱着她多加宽慰,而母亲在见到我后便一直强忍着泪水,悄悄地对着我摇头。
父亲头发白了大片,完全没了我出嫁时的威武挺拔,他对着我行礼问安,略佝偻的背让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老了。我伸手去扶,他却后退了一步,险些踉跄摔倒。
幸好萧慎及时抓住父亲的手臂,顺势稳住他的身体,又问:“国公腿伤可好些了吗?朕让太医院送的药国公可都用了?”
我惊诧的看了眼萧慎,又欲上前开口询问,却见父亲看着我摇了摇头,我立刻收回脚,只听他说:“都用了,也见好了,陛下娘娘的心意,臣感佩于心。”
临行之时,踏出国公府大门之前,我又再回头望了一眼,这熟悉的地方,如今已陌生了,此生我再无机会回来,那些无忧无虑,一家和睦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然就在我要转身走的时候,远远的,灵堂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我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