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皮酥麻,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成串的汗珠冒出头皮时的感觉,一滴一滴,顺着发根缝隙蜿蜒而下滑进领口。
热死了。她嘟哝一声。
脑袋沉重,耳膜失真,痛得难以自己,她照着飞机上学得的方法大声吞咽,好一会儿那股刺痛感才渐渐消失。
眼前是无尽的黑,只有一道微弱的缝隙恍惚能看见远处山峦间一抹橘红铺天盖地压过来,不用防备,也来不及恐惧,耳畔又响起铁块磨砺发出的令人脑仁抽搐牙冠酸涩,咣当咣当的声音。
要么你,要么他,你选一个。年轻男人流里流气的嗤笑猝然响起。给你一分钟考虑,过时不候。又是笑,声音憋在喉咙里,从胸腔传出来,嗡嗡地在空中回旋。
她瑟缩地勾起肩头,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臂间。
“……谷萧诚买的绿苑小区,在景阁苑左边,属于后松江时代,房价也涨了近一倍,都羡慕我老婆眼光有前瞻性,不愧是搞投资的,当初他是怎么说的,这种地方邪气重,容易家宅不宁,现在又打脸地说阴气被阳气镇压,呈万物复苏之兆,大吉之地,怎么说怎么有理。你到哪儿了?怎么不说话?生气了,是我不好,害你白跑一趟,书房,卧室,全找过,我也没想到竟然和沙发上的小毛毯搅在一起扔进洗衣框里……”
乐橙陡地直起腰,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景阁苑一号楼21层主卧绽放着橘色灯光的窗口,像一轮落日,悬挂在前挡风玻璃右上角,她的两只胳膊交叉横在方向盘上,右腿死死地踩着刹车。
沃尔沃正停在松江桥最高处,滨城的夜色在她的眼前星海般地展开。
汗流浃背,透湿的衣裳裹着汗腻的躯体,她吁着热气拎起领口……围巾把脖子扎得严严实实,抓着围巾的手戴着一双与大衣配套的茄紫色皮手套……车里开着暖风,但并不是特别暖和,急促的呼吸间有一层白雾蔓上来。
她慌忙降下车窗,一股寒风扑面而来,火热的身体仿佛被兜头而下的冰水激了一下,僵在那里;车道隔离带里开得正盛的花朵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空盆,枯败的根茎趴在盆缘上。
她摘下手套,摸了把额头和脖子,冰凉,又难以置信地顺着领口摸下去,触手全是细密的寒栗和透过指尖传出来的咚咚咚心脏的狂跳。
八车道宽阔的马路已经畅通无阻,十字路口闪烁的黄灯仿佛带着魔力,刚才还规规矩矩以四十迈车速龟速行驶的车辆加足马力肆无忌惮,打着喇叭从她两侧飞速掠过,沃尔沃像颠簸在河湾里的小舟,摇摆不定。
她慌忙松开刹车,晃晃恍惚木讷的脑袋。
“你在哪儿呢?”电话声在密闭的车厢里发出恼人的嗡嗡声。
“我刚到华兴百货,”乐橙下意识地说,意识到自己说了谎,她忙补充,“华兴重新布置了灯光……新年就要到了……”婚前两人约定,可以不说,但不能说谎;她侧身拉下副驾驶座前的遮光板,挡住在前车玻璃右角不停摇晃的橘色,“那个,你先睡吧。”“你才到华兴百货?”江卓打着哈欠,“那我不等你了,昨晚没睡好,今晚好不容易才有点睡意。”
“好好好。”乐橙心虚地说,“放心,我会小心不吵到你。”
江卓失眠严重,睡觉向来都是大事。
乐橙挂了空挡,任沃尔沃慢慢滑出立交桥,拐上弯曲的匝道。
要么你,要么他,你只能选择一个。
沃尔沃哐当一声停下。
给你一分钟考虑,过时不候。声音在耳畔炸裂。
头发里的汗水又一次汩汩地冒出来,顺着脖子往下淌,淌过之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呼吸声越来越重,像山一样从后面压过来。
她抓起一边的靠垫砸向后座,又探身一顿乱扫。
顶灯倏地亮起,狭小的后座上塑料袋里装的柿子滚了一地,汁水横流,一片狼藉。
她疯子一样气喘吁吁地看着这一切,车外是圆弧状狭窄脆弱的匝道,两侧深不见底。
她转身紧紧靠在椅背上,在大腿上掐了一把,毫无感觉。汗水越流越凶,驾驶台上的车载电话一闪一闪,她胡乱一点,车里响起欢快的拨号音。
她松了口气,腿上被掐的地方渐渐感觉到一点刺痛。
“拜托,现在凌晨都没到,葬礼早上8点,5点出发也来得及,现在才几点,12点都不到,我的天,你搞什么,要是睡不着,不如去灵堂,今晚是大夜,说不定还能和他见最后一面,要是见着了,替我问个好,让他先替咱哥们在那边占个座,嘻嘻……”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是呼呼的鼾声。
乐橙手忙脚乱地挂挡冲出立交桥,并向辅道。
一辆轿车从十字路口右侧阴影里疾驰过来,乐橙一激灵,脑子清醒大半,她暗暗后怕,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失去了意识,就在这匝道上。
她抓紧方向盘,努力睁大眼睛。
对方车速很快,乐橙没有退让的打算,也不敢退让,适才的惊恐后怕只有风驰电掣的速度能将其甩到后面。
谁知那辆思域突然提速,擦着她的车头超到前面,乐橙心头的火腾的一下被点燃,她重新挂挡,一脚到底,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思域也不相让,瞬时把速度提起来,两辆车你追我赶,片刻就到景阁苑岔口,乐橙有些遗憾,脚下又使了一分力,想别住它,思域突然右拐驶进景阁苑岔道,她紧紧跟在它后面。
一进岔道,思域慢下来,乐橙忍不住暗笑两声,火气散出去大半,宽容地放松四肢。
这个岔口是小区临时增加的进车通道。
景阁苑紧邻快速路,起初西门只能出车,进车走东南两门,这个岔口是应业主的要求增加的;岔口正对着会馆侧墙,对面放了一座破旧的岗亭,是个九十度大拐角,很考验车技;开始她也如前面的思域一样慢慢往前挪,走了一年多,早已驾轻就熟。
乐橙直起腰看着思域缓慢拐向岗亭和后墙之间的狭窄通道,她幸灾乐祸亦步亦趋地跟着,没有催促,
车灯扫过会馆侧墙,反射到车里,前车司机的轮廓非常清楚,男性,头发很短,类似于板寸,肩部很宽。她扑哧一声,对这个通道怵头的大多是女司机,很多人宁可绕道东大门也要避开这里,膀大腰圆的男人大多对驾驶技术很自负,如此谨慎就如男人拈绣花针让人忍俊不禁。
灯光被压在车头与前车车尾之间,四周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思域尾部倏地滑向右侧,乐橙下意识地左打方向盘,完全失去她以前的行车节奏,贴着岗亭蹭进去,岗亭上雨棚耷拉下的半幅雨布从车的后视镜上拂过,撕裂声中她清楚地感觉到后视镜顿了一下。
她懊恼不已,过了拐口松开油门,脚轻轻放在刹车上,回头望向拐口,立交桥巨大的阴影正好投在那里,除了会馆三楼窗口的微弱灯光,只能看清破旧岗亭模糊的轮廓,那半幅被撕裂的雨布完全从雨棚上被拽下来拖在地上,好在并不影响进车,她松口气,降下车窗,扳过后视镜,一道深刻的剐蹭痕映着月光闪着利刃一般的光泽。
思域在闸口前稍作停顿,已经直奔地下车库。
车库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来。
乐橙松开刹车,追上去。
她在车库入口停住,这是一号库,停在门边的车即使平时没太注意,也都不陌生;一号库有两座电梯,都在进口附近,她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思域的司机过来;感应灯渐渐暗淡下来,熟悉的一切陡然间变得那样陌生,一辆辆静默的车像被黑暗因子激活,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她抓住胸口,摁响喇叭。
感应灯再次亮起,她松口气,松开刹车顺着通道一路找过去,在最后一排她终于看见那辆紫红色思域,她霸道地把车横到思域的车头前,降下车窗,敲敲车门,适才的火气又蹿上来,“你是怎么开车的,你会不会开车,”她笃笃又是两下,“你下来看看我的车……”
没人回应,乐橙眯起眼睛,这才看清里面根本没有人。
她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
这里离电梯最远,她与他最多差一分多钟时间先后进入地下车库……
车后方是各种各样的管线管箱,阴影重重叠叠。
她忙远远地找到一个车位停进去,这才长长地舒口气瘫在座位上。
车库里的灯渐渐暗下来,最后陷入黑暗之中。
……呼呼呼……
乐橙一激灵,周围黑得没有一丝缝隙,仪表盘上的亮光让她感觉自己身处一张血盆大口之中,下一步就会被这呼呼直喘的巨兽吞入腹中。
她取下车钥匙,一手抓起拎包一手推门,一股钻心的酸麻从抬起的左腿上传来。
腿磕在门上,门没开。
她再次去推,门纹丝不动。
……呼呼呼的声音像海浪铺天盖地地将她紧紧地包裹住,她想尖叫,却感觉那声音被海水堵在胸口再也发不出声响。